第十一節 不沉湖(1 / 3)

我不信佛,也不信鬼神。但這一次,我倒真是很虔誠地要到不沉湖朝聖去了。

——你莫笑哦!

我坦率地跟你講,去的目的,是為了還願,一個宿願。這種行為,本身就帶有一些宗教色彩的,對我並不怎麼合適。可是,無論如何,我作為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不以背信棄義為榮的人,履行早先曾經對一個女人許下的諾言,那是義不容辭的。

很難說那是所謂的“愛”的交往,但是一次短促的,特殊的感情接觸,大抵上是可以這樣認為的。如果是“愛”的話,白頭到老的愛,和僅僅隻有一天、但卻是銘記不忘的愛,又能有什麼質的差別呢?

可我慚愧,連她的名字,也叫不上來。

還願,隻不過是當時心中的一個念頭,並沒有當著她的麵說出來。可她完全領會到了我的心思。她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恐怕也非凡俗之人,因為我越來越相信她的陡然出現,她對我那份特殊的感情,多少有些神奇和不可思議。我從來沒見過一雙女人的眼睛,有她那樣聰慧明潔的,仿佛有股洞穿人心的超能力。她看著你,就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當時,我隻是在心裏感激,“有一天,我要回報——”,她馬上止住我:“不必了,你——”。

——你肯定不信,哪有這事!

我沒有必要騙你,也許她有這份睿智,不但知道我在想什麼,甚至我的過去,我的現在,甚至還有我的未來,從她微笑的神態裏,很清楚,是了如指掌的。那雨,那風,那黑暗,那前途未卜的列車,從她坐到我的身邊起,我們就像認識了多少年的朋友,一直緊挨著,到分手時為止。雖然,僅僅隻有二十四小時。

盡管延誤了好多年,這份感激,應該還給那位有憐憫心腸的非同一般的女人。她出落得非常美麗,是那種不讓你生褻瀆念頭的美麗。我從一開始就認準她是佛門弟子,因為她總掐著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她沒有承認,也沒有不承認,在那個毀絕一切的年代,對她這個旅行的獨身女人來說,或許這是最好的回答。

——你說呢?

她站在岸邊,這樣與我告別的:“你就放心走你的吧!菩薩保佑!”

我簡直不知該怎麼感激她的大度,她的慷慨了!而且更驚異世界上居然還存在這樣一絲難得的良善!所以從心裏許諾:“有一天,我要回報您的這份慈悲!”

“不必了,你!”她說:“以善求善,本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不必掛在心上,走吧!汽船快要開了!”

“我能問一聲,您怎麼稱呼?您住在哪裏嗎?”隻到離別時,才想起來問她。

她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用手指著湖心裏隱隱綽綽的山,微笑不語。

“那叫什麼湖呀?你告訴我湖的名字——”

也不知是她說,還是別人信口講的,我腦海裏印下了“不沉湖”三個字的印象。除此之外,她和她那個虛渺世界中的一切,便一無所知了。在我記憶中的她,神妙而來,飄逝而去,也許是一位塵外之人吧?但願如此,菩薩保佑。

——我隻能這樣原諒自己,誰要處在可怕的亡亂逃命之際,也會顧此失彼的。

載滿逃命者的汽艇,很快地加足馬力離開了孤島。在風雨裏,那雙聰慧的眼睛,一刹那間,杳無影蹤。

可我從此再也忘不了這雙眼睛,她似乎在冥冥中注視著我,走過此後二十多年失敗和成功的路,現在,我頭發都白了,但存留在我腦海裏的那雙眼睛,仍舊年輕而光彩。

——我想,應該尋找自己心中的聖地,你說是不是?

時光過得真快,我如今已是年過花甲的人了,但在那澤國中最後一眼的告別印象,尤其是僅有一條生路的選擇情況下,你留在島上她活,她留在島上你生,這種強烈的訣別場麵,是怎麼也不會忘懷的。

可令人遺憾的是,直到我收拾行裝,準備去還願的時候,甚至還不知道有沒有這個不沉湖?到底在哪裏?她會不會還在那個地方?

——你會說,這算什麼行程啊?連目的地都在懵懂之中。我承認,這在別人眼裏,很難理解。可是,話說回來了,現實生活裏又有多少理解的呢?反正,既然許下了願,就不能食言自肥。如果再拖下去,到了腿腳不利索的那天,豈不是悔之莫及麼?

我無論如何也要登程出發的了。

“就這麼走啊?”妻問我。

“我想我能找到那位保護神,那位天使,那位二十四小時寸步不曾離開我的女人。”

在我心目中,那水波浩渺的不沉湖中,應該有座山,一間廟,或者一個她修行的地方。在此以前,我查過地圖,向人請教過,他們也對這個湖泊的名字,既生疏而又仿佛熟悉。“是嘛?不沉湖,好像聽說過的!”及至仔細問起來,在哪兒?怎麼去?又不甚了了。

大概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既不可能全知,也不可能全然無知。

這便形成了佛經所說的“障”,像一扇玻璃屏風似的,隔著有感覺的人和被感覺的事物。於是在生活裏,有時好像都知道,然而又並不全知道。世界不去說它了,即使站在對麵的一個人,你能說你對他了解嗎?於是似乎很明白,其實又並不真正明白,便是人與人的那種模糊渾沌的認知了。

妻忍不住疑問:“你這個不沉湖,有點像神話,童話,或者古古怪怪的傳說,也許你聽錯了,說不定沒有這個湖吧?”

“也許沒有,也許有,也許就在有和沒有之間,這都說不一定的。但我不管那些,是一定要去的!”

妻在笑我,不過,她和我一樣感激那位旅伴,要不然,當時不知會有什麼無妄之災,降臨到我的頭上,那是一個製造苦痛的年月!

妻埋怨我:“你應該打聽清楚她的姓名。”

“你還看不出來,她不是那種施恩圖報的人,告訴你姓名幹嗎?”

“問一問總可以的!”

“可汽艇已經解開纜繩……”我又記起那雙美麗的,示意我不必多問,也不必為她擔心的眼睛。

妻說:“過去快二十年了,她還會在嗎?”

“在不在,都不是主要的,還願本身,是一件莊嚴的事情,你說是不?”

“總不能毫無把握地去呀?”她雖然猶疑,還是送我上路了。

——我向你承認,我很少這樣堅決過,不是頓悟,而是覺得既然不可以擺脫“障”和“礙”,又怎能把這什麼都搞得絕對的清楚明白再行動呢?即使一盆清澈見底的淨水,也還存在著光線的折射,而有所變形。那麼以為是,其實不是;以為不是,沒準反而是,是非判斷的失誤,不是家常便飯麼?人活了一輩子,細細尋思,完全理智的時間,怕是很少很少的;誰能不攙雜進個人的感情看問題呢?這種心中的“障”,會把任何判斷,弄得不甚準確的。包括自己認為清醒的那一刻,也許正在犯大糊塗。人們嘲笑沒頭的蒼蠅,往玻璃窗上一趟一趟地亂碰。說不定嘲笑的同時,自己也在碰著人生的牆壁而無知無覺,這類例子,我們之中,誰不曾遇到過呢?

幹脆走起來看,人生,其實很多就這般茫然地進行著的。

我是在那次恐懼的旅行中,遇到她的。

人在難中,忍不住有一種求援的急切之心。我如此,她也如此。

是緣分,是天意,或者就是麵對死亡時,物色的同伴,或者就是她女人情感的支配,從列車緊急刹車那一刹那起,她把她的生命和全部托付給了我。

列車行駛在三江兩省的中途,由於特大暴雨,造成江水流溢,衝決堤防,洪流肆虐,切斷了鐵路交通。我和她恰巧同在這趟列車的同一節車廂裏,那時我是獲準回家探親,期滿後返回我勞動改造的工地。可我對她,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至今也是懵懂著的。幸而煞住了車,否則列車差一點要躍進湖裏去。就在這差點顛覆的恐怖時刻,東倒西歪的旅客,有的從開著的車窗甩了出去。若不是我一把抓住她,她至少像許多人那樣碰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