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心病(3 / 3)

我說:“我去替你試試!”

他連忙阻攔:“別別!”

“我不會跟他講,你想吃羊肉泡饃才要去的!”

“你千萬千萬——”

世界名人在他的辦公室,正愁沒人聽他講這檔子高興的事呢!雖然我已經承他麵告,並向他祝賀過,但頭兒仍舊把我看成尚未獲悉那樣,又從頭至尾講了一番,並且感慨地作出結論:“外國人看中的,還是咱們的傳統文化。”

我把話引到正題上:“老朱剛才來向你道喜來著,怕幹擾你,沒進來。”

既然成了世界名人,肚量也寬了:“老朱這個人,當年也是才華橫溢的。走,走,咱們一塊敘敘舊去!”我知道,他那種恨不能讓全世界人都知道他當了世界名人的欲望,驅使著他非找聽眾不可。

感謝那位瞎貓碰上死耗子,把頭兒編進世界名人錄的洋鬼子,老朱出差去審訂那部書稿了。在頭兒把全過程複述一遍,包括外國人看中咱們傳統文化的結論以後,我試探地問了一下,他當即應允,甚至還說:“那就麻煩老朱辛苦一趟吧!”

我想不到竟激動得老朱差點滴出眼淚。

我以為他能給妻子搞到銅鏡才這樣控製不住感情的。結果,我看他趴在桌上寫決心書,嚇了我一跳:“幹嗎?老朱,你這是幹嗎?”

“我們在那裏麵的時候,總是這樣向黨交心的!”他見我不言語,以為我還沒明白那裏麵的規矩,繼續對我解釋,“領導這樣信任,是很教人感激涕零的。”

我對這位殘廢講:“你的心怎麼還沒從那裏麵放出來?”也許這樣講會刺傷他,趕緊把話拉回來,“老朱,用不著的,你去預支差旅費、訂火車票吧!”

“不寫不礙事?”他仍舊很忐忑,“領導對我這樣信任,說真的,我不知該怎樣才好?在那裏麵,要是清早派活給一項不重的差使,恨不能跪下來磕個頭的。”

“去吧,去吧!”我推他去辦出差手續。

老朱去了那古城,把書稿審訂完了,立刻踏上歸程。一天也沒多待,極其奉公守法,下了火車,連家都不回,直奔出版社而來。因為走時決心書未交上,到底還是補寫了一份思想彙報,否則,他恐怕怎麼也不安的。

頭兒是文化人,自命瀟灑,不習慣文牘,轉念老朱也並非黨的發展對象,寫哪門子彙報?他不懂老朱數十年已經形成的習慣,隻好應付著:“好的好的!”然後把彙報又塞回老朱手中,“回頭再說,回頭再說!”弄得老朱像挨了當頭一棒地幹站在那裏。因為按他的邏輯推斷,這種莫測高深,不知好歹的態度,往往潛伏著更可怕的危機。所以頭兒問他:“老朱,怎麼樣,這一行收獲如何?”本是一句隨隨便便的話,他就一五一十地像坦白交待一樣,講了他怎樣托一位當地的同誌,替他買到了一麵銅鏡。聽那口氣,他在那裏幾天,甚至連下榻的賓館也未離開一步。

無論怎樣使眼色,也阻止不了他講銅鏡的事。老朱承認,幾十年,竹筒倒豆子慣了。一張嘴就留不住,否則,罪上加罪,他已成了條件反射,隻要領導查間,首先想到的是竹筒倒豆子,爭取從輕發落。

“銅鏡嗎?”

“銅鏡!”

“真的銅鏡?”

他怎麼也管不住自己交待慣了的舌頭:“還是一麵年代比較久遠的銅鏡。”

世界名人眼睛亮了:“快拿出來,讓大家一飽眼福,我一直盼望著能得到一麵漢鏡呢!”

天曉得,果真是漢代的銅鏡。頭兒捧著,如見親爹。

芳妹生日那天,我是他們兩口唯一邀請的客人。一直到我告辭出來,老朱也未把那作為生日禮物的銅鏡,奉獻給他的妻子。因為我答應過保密,走到馬路上,我才問他:“為什麼?為什麼?”

他歎口氣:“你該明白為什麼?”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發現他的背越來越駝了,低著頭,神色陰鬱。

良久,沒有回答。

看來,這麵銅鏡對他那殘廢的心,又添了一份累贅。

路邊屋裏,看不見是什麼樣的小孩,正唱著一支古老的兒歌……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腦袋,

真奇怪!真奇怪!

我看著他那轉身走去的背影,好像悟到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什麼也沒有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