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心病(2 / 3)

“我幫你一塊去找找看,你要不嫌棄我的話!”

“這怎麼好意思呢?”

銅鏡原本不是稀罕物兒,我記得北京剛解放不久,就是現在東單公園那片破爛市上,從青銅器,名窯瓷,到美國大兵的皮鞋,無不應有盡有。那時,老朱不像今天一副蝦米樣,而是頎長挺直,器宇軒昂的年輕人,要不怎麼會被年齡比他小好多的芳妹看中?我們經常到破爛市買些便宜貨。如果有遠見,知道銅鏡將來會值錢,三文兩文都買了來,很可能如今不是成為古銅鏡鑒賞專家,至少也要成為文物個體戶,沒準收的全是外幣呢!我們頭兒除正職之外,又掛了一個什麼學會的秘書長,其實,他對中國傳統文化有狗屁研究?不過,他手裏有些拓片,有些古錢幣,有些官窯瓷器和不知是真品,還是贗品的朱耷的畫,便成了一方名士。這也氣惱不得,誰讓你那時傻小子一個,連給自己老婆一份生日禮物的銅鏡都不準備,如今想買也買不著了。

我勸老朱改弦更張,換樣別的東西。

他挺痛苦,因為他覺得這是再合適不過的禮物。

當然,北京城首善之區,真心想買什麼買不出來?隻要你肯出錢便是,龍肝鳳膽都弄得到手。我和老朱去過,一沾上文物的邊,絕非我輩口袋裏那區區幾個錢能付上帳的。洋人買,附庸風雅的人買,就把價錢越抬越高了。

幸好,有了一次出差機會,到西北某地去審訂一部書稿。我悄悄提醒他:“老朱,你應該向頭兒表示,你去!”

他一時悟不過來,因為他已習慣於這種思維方式,首先是犯不犯法,其次是違反不違反紀律,然後才能考慮其他。我早聽說過,那個要去審訂書稿的古城,隨便朝黃土下挖挖,都能找出漢唐遺物,還愁在民間搜羅不到一麵銅鏡?老朱這人先想到的卻是奉公守法,隻有領導指到哪裏打到哪裏的道理,怎麼能朝領導大言不慚地說我去呢?

我給他曉喻了必去的要害,是為了芳妹的生日禮物:“再說出版社誰也不樂意到那西北去,太苦。要是上海、廣州你想去還沒你的份呢!趕緊找頭兒請命!”

“理由呢?”

“你就說你從來沒吃過真正地道的羊肉泡饃!”

他臉又白了,因為他習慣了在勞改隊對執法者的畏懼。

“寓莊於諧,有何不可嘛!人總不能和盤托出,為了給妻子買銅鏡吧?老朱,那苦差使沒人搶,他不知派誰好呢?”

“你認為我可以去找一下頭兒?”

“他正樂不得的。”

“不會給他留下不良印象?”

他太謹慎小心,瞻前顧後了,他背沒法不駝,負擔太重。如果他能出趟差,如果他能買到銅鏡,如果他能在芳妹生日那天,送上這份禮物,也許是這倒黴的人,一輩子唯一得到滿足的願望吧?“老朱,頭兒正在他辦公室裏,心情絕佳,聽說他的名字,要上一部世界名人錄了!”

他去了,上三樓找社長請派任務。

我為他高興,因為很少看到他能這樣表現出自己來。芳妹曾經告訴過我:“真要命,這個老朱,有一回,人家把他關在地下室裏,忘了,餓得要死,他不敢喊一聲。三天了,我找到他,快斷氣了,好容易緩過來,你猜他頭一句話說什麼?”我很難揣測老朱會有怎樣的感慨,總不會參悟了吧?對生生死死有了獨到的見解?芳妹歎了口氣:“他說,我可不是有意絕食,和組織、領導對抗的呀!”

這倒像是他說出來的話。

中國有許多好女子,芳妹算是一個。如果沒有幾十年人與人像發瘋似地過不去,她大概也隻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妻子、母親。可如今,若是以為人類之所以有希望,正是因為這世界上仍存在著把愛看成至高無上的感情的人。我們過去認識,現在來往,深知老朱所能給予她的,唯有一連串的不幸,但她迄無悔意,像最初愛他時一樣愛他。所以,可憐的老朱想在她生日這天,奉獻一份她一直盼望著的禮品,我打心眼裏支持他能如願以償,辦成功這件事。

過不一會兒,老朱垂頭喪氣地回屋來了。

“頭兒不批準?”

他說:“我沒進他屋。”

“為什麼?為什麼?”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想想,算了吧,老老實實做人,規規矩矩辦事。稍稍出點格,我的心咚咚地直往嗓子眼跳,我都快暈了。”他坐倒在椅子上,臉色慘白,好像剛幹完了很累人的活計一樣,四肢乏力,癱了一樣。難怪芳妹說,他人沒有殘廢,心殘廢了。初聽這話,還認為怪異,慢慢品著,最了解他的莫過於他妻子,她這看法,似乎不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