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心病(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二十九

老朱,最近,經常光顧舊貨商店。

“幹嗎?你呀!”

“想掏喚一件東西。”

我問是什麼物件?老朱支支吾吾。我問他作什麼用?他倒坦率:“送給芳妹。”我樂了:“芳妹是你妻子呀,還這樣鄭重其事?”老朱說:“她的五十歲生日,我想該有一件禮物。”

老朱是個極好又極倒黴的人,芳妹作為極好的人的妻子大概不難,但作為極倒黴的人的妻子就飛很不容易了。我讚成老朱這個決定;“你太英明!”他連忙說:“你怎麼把專用於領袖的語彙來開玩笑?”我了解他倒黴怕了:“好好好,你別緊張,我高興喊你萬歲,別人也無可奈何。看你看你,臉都白了,不說不說了,還不行!”隻好接著談論禮物,“老朱,這麼說吧,這想法挺好的,芳妹該得到你一件禮物。”

“是這樣!不過我對誰都沒講,芳妹也不知道。”

“要我為你保密!”

“也許先別聲張的好!”

“到時候給芳妹一個驚奇!”

但是,我很不能理解老朱,打算送給含辛茹苦的妻子,一份生日禮物,為什麼偏要到舊貨店裏去掏喚呢?

老朱細高瘦長,有點羅鍋,這就先給人一個謙謹的印象。大凡極好的人,很不容易在人群裏應付裕如,社會也不太肯接納他,這可以從照鏡子的心理狀態得到啟示,假如某人總在鏡子裏瞅見自己不雅的尊容,就該嫌鏡子多餘了。所以我和老朱相識近四十年,其中第二、第三個十年,彼此音信斷絕,直以為他亡故了呢!

後來,見麵了,背更駝了,越發對人遜讓恭敬,好像永遠做錯了什麼事,等待著責備,而表現出巴結討好的神態。幸好我們這個單位是個出版社,我們的頭兒是文化人,倒也沒有什麼太難為他的地方。老朱很滿足了,至少不要懸心吊膽地過日子了。由此可以猜測,那兩個十年,他活得夠艱難的。他說過:“死的機會的確很多,而且也很容易死,不過,”他慘慘一笑,“倒沒死成。”

他說這些,都很籠統抽象,絕不提供細節。我也不問,問也不會回答。他不知道什麼該講,但卻知道什麼不該講。我隻好說:“萬幸萬幸!”

“全虧了芳妹呀!”他能活到今天不死,恐怕就得這樣說。老朱這結尾的歎詞拖長音,很像京劇裏的叫板,聽得出感慨良多,而且是苦澀苦澀的,因為好幾次差一點點就死了。

他繼續跑舊貨店,買他想買的東西。

有一次,我忍不住,叫住了他:“老朱,有一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他連忙站住,臉又白了:“是不是我有什麼不夠檢點的地方?那天,我看頭兒好像挺特別地問我,‘沒有什麼問題吧?’我琢磨不透他這話什麼意思?”

我知他又誤解了,其實頭兒對他還算可以,出版社五十年代的人就頭兒、他,和我很少幾個,他能落實政策從外地回來,頭兒賣了點力氣。我說:“你想得太多,我找你隻不過想勸勸你,你經濟並不困難,給芳妹買生日禮物,幹嗎非買二手貨呀?”

“我不想告訴你,主要怕你說我吃了這麼多苦頭,九死一生,還不好好總結經驗教訓。”

這話讓我糊塗。

“我想給芳妹買麵銅鏡!”

“什麼?”

“看,是不是?連你也是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連忙辯解,絕無此意,隻是聽著新鮮,才有吃驚的表情。“因為第一,根本怕買不到銅鏡;第二,幹什麼要用銅鏡作生日禮物?如果你認為這樣做合適,我看和政治問題、經濟問題、思想作風問題,根本不沾邊。而且,誰也管不著。”

“話不能這樣說,”他有他的思想路數,“管還是得管的,我也並非有意識搞四舊——”

“阿呀,天,老朱老朱,你這話前十年講還差不多!”

“你不這樣看,我不這樣看,並不等於所有人都不這樣看。他們會說,老朱一腦袋邪門歪道,送麵銅鏡給老婆作生日禮物。”

我拿我這老同事沒有辦法,你不能指責他想問題的方式方法毫無道理。中國這麼大,喜歡管別人事情的人又這麼多,對於義務警察們願意怎樣往壞裏想,誰也無法估計。

他說:“因為芳妹曾經有一麵銅鏡的,後來就被一幫人弄得不知下落了(不該說的老朱絕不說),那是她媽媽送給她的。現在,我們的女兒也長大了,芳妹想,到時候也給女兒留個紀念。她念叨過幾回。一個女人跟你一輩子,福沒有享過,苦沒有少受,就這點要求,我想不算過分。所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