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沒戲(3 / 3)

聽著聽著,不但我覺得不對味了;那位女翻譯的舌頭也好像打了個結,因為是逐句口譯,她無法不使這誤會繼續下去。

其實,邵公在講解四合院的結構時,把北房為上,南房為下的這種長幼有序、尊卑分明的道理,說得相當透徹。這種封建色彩,基本上屬於過去那個時代。邵公甚至舉例說,阿姨雖然住在跨院那一溜朝北的房子裏,並不等於她在這個家庭裏,處於無足輕重的地位。在文革那可怕的歲月裏,要不是她支撐著,這個家早不成家了。這話一點不是浮誇虛飾之言。那時,樹元、玉珊在幹校勞動,克林到農村插隊,邵公關在牛棚裏,全虧阿姨照料。文革一開始,他那膽子很小的夫人就去世了,說是嚇死也不過分,紅衛兵頭一回來抄家,當場心髒病發作就未能再站起來。我不知道是邵公興致極佳,不願多說那些傷心的往事,產生了語焉不詳的效果,還是因為阿姨非同一般的雇傭關係,所以其神態舉止,言談聲笑與一家人無異,而使汪德福老太太誤解了?這一切都是瞬間發生的事,人們還不知該怎麼辦時,天曉得,老太太又從手提包裏,掏出一件印弟安人的木雕,送給了阿姨。她說:“這是一個愛的圖騰,它會保護你們夫婦永遠永遠像最初一樣相愛!”

於是,整個四合院像電影中的定格鏡頭那樣,一個個都愣在了那裏。

那當然是很尷尬的,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我當時想不透,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解釋一下不就了結了;要不,哈哈一笑。也學洋老太太那樣,“Wonderful”一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至於麵麵相覷,一家人像牙疼病犯了似地苦著臉。

好在中國人最善於將錯就錯的。就在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有這麼回事,也沒有這麼回事的氛圍裏,把汪德福老太太送出了四合院。“人嘛!嗐……”邵公無可奈何地搖頭。

我也忘掉了我的使命,外賓汽車一走,我也告辭了。過了好幾天,總覺得心裏擱著一件什麼事。那天突然見著樹元,我想起來:“對了,老兄……”一把抓住他問,“好像前些日子,你們家有點什麼矛盾,似乎邵公使你們兩口很為難一陣的吧?”

他好像記不得了,竟怔怔地看我。

“你打電話來,你兒子來,你老婆來,驚天動地,火燒上房那樣急!”

“哦!”他竟若無其事地回答,“已經過去了,算了!”

“什麼事?”

“不提了,不提了!”他連連擺手,轉身打算離開。

我實在有些惱火:“你太混帳了,總該讓我知道吧!”

“何必呐!何必呐!”

“又是你老婆關照,不許你講,真夠出息的。”

樹元經不起激,玉珊又不在場,他歎了一口氣:“唉,老爺子不知走了哪一經?突然心血來潮,跟我談起黃昏之戀——”說到這裏,他這個做兒子的大搖其頭,“都快七十歲的人啦!古稀之年,還有心情想這件事。而且,你猜他提到了誰?”

“誰?”

“你無論如何想不到,虧他說得出口。他說,阿姨在我家快半輩子,阿姨跟我媽是老根據地的鄉親,阿姨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是挺能體貼他的。我裝糊塗,問他,爸,你這番話是什麼意思?我爸說,老了老了,還是有個老伴好!”

“後來呢?”

“你知道了的,洋老太太那麼一鬧騰,老爺子這怪念頭便沒有了。”

“阿姨呢?”

“回老家去了!”說完了,樹元總結了一句,“謝天謝地,總算沒出醜!”他正經說,我正經聽,竟沒想到有什麼醜可言。那天,我忍不住拜訪了扁擔胡同,邵公仍像往常一樣,應聲從北屋迎了出來:“來啦?”

“來啦!”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招呼阿姨燙酒,隻是指著那一桌兩機,說著:“你坐!”

“你也坐!”

良久,我們都沉默著。並不是沒有話說,無論是我,還是邵老,好像覺得嗓子癢癢地,不過不知從何說起罷了。

“就這麼樣了?邵公!”也許我隻能如此安慰老人了。

老人歎了一口氣:“嗐!人嘛!”隨後便仰臉看天。

我終於明白頭頂上這棵棗樹,為什麼長得比房還高。它大概也覺得這天井裏太拘束了吧?難道不是嘛,我自己也感到這四合院好像緊緊箍著,使人憋悶得透不過氣呢!

可天照樣藍,樹照樣綠,人照樣活下去,世界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