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沒戲(2 / 3)

“算了,算了!”知其子莫如其父,邵公拉倒了。他說,“嗐!人嘛!”這句話出口,他好像多少輕鬆一點似地。

因此,我跨進這四合院的時候,還在思索,如果產生什麼矛盾,怕是玉珊和邵公之間出了問題。

院子裏很熱鬧,我絕沒想到,又是外事活動。這大概是外賓臨時動議,才倉促安排的。我聽到一位陪同直向玉珊抱歉:“真對不起,沒辦法,這位老太太非要到普通老百姓家去看看。她對中國非常友好,你看她穿中國布鞋。”玉珊比我早進院不過十幾分鍾,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對那陪同說:“毫無準備,哪怕早打個招呼。”

“老太太本來應該去看雜技,她真能出點子。”

“她是個什麼人物?”玉珊對到過四合院的外賓,都有記載,有彩色照片留存,還有剪報。

陪同告訴她:“是保護動物協會的什麼頭兒。”

“拿什麼招待她?”玉珊急壞了。

“隨便什麼都可以,隻要不是動物吃的。”

“可能還有點花生糖——”

“太好了,老太太喜歡中國一切的一切。”

“阿姨那兒,有江米條——”

“那更棒了!”

我隨著那碟南糖,那碟江米條,從跨院進到正院。這位洋老太太,是個病態的中國迷,肯定對老棗樹的果實不止一次地“Wonderful”了。見玉珊捧過來的花生糖,咬一口連忙“Wonderful”。江米條,捏一根放在嘴裏還沒嚼,就先來個“Wonderful”。要不是聽到邵公重孫的哭聲,大概還會不斷驚喜喊叫的。肯定,四合院裏這家人的組成和彼此關係,客人還不能十分準確地認定。但明白了從邵公起到克林的妻子小敏懷裏抱著的嬰兒為止,是四世同堂的格局,禁不住又“Wonderful”了。她詫異地環顧這種封閉式的內向型建築物,居然能把四代人緊緊箍住,十分驚奇。但願這位保護動物協會的老太太,千萬不要聯想到動物園裏的籠子之類。

我顯然來得不是時候了。

邵公好像知道我要來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同外賓談到這座四合院民族風格,許多美洲、歐洲,乃至非洲的貴賓們都在邵公這裏,上過一堂古建築課。他已經講得滾瓜爛熟,翻譯也翻得行雲流水那樣順暢。因為這位洋老太太在賓館已用過餐,阿姨用不著包餃子,邵公也無需勉強自己發表祝酒辭,和客人碰杯了。所以他顯得輕鬆些。看不出他和樹元、玉珊有什麼不和的跡象,仍舊是模範家庭的和睦融洽、親熱摯愛的氣氛。

應該說,不完全表演給外國人看的。邵公的治家之道,老伴還健在的那時,他主張無為而治。後來,老伴去世了,他采取虛君共和的政策,隻是名義上的一家之長。家裏一切事務全交給樹元,實際上玉珊在管理這個家。這樣倒好,他們樂得孝敬這位老人家。我常說:“邵公,你很明智。”

“人嘛!”他又是這句話。

玉珊就有些做戲的味道了,一會兒給邵公倒茶,一會兒給樹元點煙。克林那小子,平素見了我,也大咧咧的,這會兒垂手倚立,做出一副長門長孫的盡教樣子。於是,汪德福老太太(因為那天幾乎等於突然襲擊,玉珊措手不及,竟忘了在間過頭銜以後再問姓甚名誰,所以記錄在冊時隻好以她愛驚呼“Wonderful”,賜她這樣一個名字)被四千年古國的精神文明征服了。尤其聽玉珊講她是城區的五講四美三熱愛委員會的委員,更是自慚弗如,她甚為悲觀她所生活的西方世界,雖然物質豐富,但精神貧乏,以致道德淪喪,家庭崩潰,社會墮落。講到這裏,我發現即使頭腦比較冷靜的邵公,也不禁從眉間漾出一股自豪的神情。

“人嘛!”也許誰都無法擺脫,邵公亦不例外。

我覺得他感歎的這兩個字,可以體會出許多層意思。甚至老人家今天特別健談,也和汪德福老太太感慨地過了一個愉快的傍晚,從一位有教養的紳士家庭裏,看到了中國……這些話有關。

邵公興致勃勃地講起這套四合院的曆史,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他和他老伴進城後,怎樣為分給他們的房子太多而發愁。現在,這幾乎成了天方夜譚式的故事了,我們這個城市都擁擠到快要爆炸了。

“那時,隻住著你和你太太兩個人?”

“是的!”他通過翻譯回答汪德福老太太。

“一定會感到害怕吧?非常非常的害怕!”

“是這樣的,我太太膽子比較小!”

“也比我幸福多了。我不僅害怕,而且還孤獨。再沒有比一個人呆在很大很空的房子裏,更受折磨了。”她把頭轉向因為未包餃子也坐一旁的阿姨說:“我真羨慕你的好運,我丈夫離開我到另一個世界去以後,我唯一的女兒也走了。她無法忍受我收養的小動物,可她從不想到我多麼孤獨。在一套很大很空的屋子裏,隻有我和那四條狗,三隻貓,和一個刺蝟,它叫安妮。”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是愛護動物協會的什麼頭了。汪德福老太太已經完全沒有拘束和陌生感了,女性總是和家庭、兒女維係在一起的。即使女政治家,她在廚房裏的本領,也準超過男政治家。這位洋老太太在異國他鄉的家庭氣氛中,特別是整整四代人這樣大家庭的天倫之樂,讓她陶醉了。她又把臉掉向阿姨:“你真是太美滿了,你有這樣好的一位先生,你有這樣好的兒女,你有這樣的家庭,你永遠不會有孤獨感,你永遠有許多人同你生活在一起,那太Wonderful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