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什麼?”
“可是好像並不落好。”
“很累?”
他覺得她的話說中了些什麼,他覺得這是朋友充滿慰藉的同情,他覺得他湧上來的語言,倒是推心置腹,絕對真誠和毫無雜念的了。
“是這樣,日子並不輕鬆。”
“我何嚐不如此。”
“你不在乎,你豁出去了,所以你自在。”
“但幸福離我很遠。”
張亭之說:“那也未必不是另外一種幸福!”
她激動地抓住他,驚喜地說:“你的話真精采!”
他握住的那畫家的手,竟比他土木建築的工程師的手還粗礪些。
他那時並不知道兩輛轎車,前車裏坐著羊胡子大街那位,後車裏坐著貓胡子大街那位,陪著美籍華人來參觀遊覽。甚至他,還有老兵,還有喝了半瓶酒若無其事的安曼,在和煦的春水裏,勝似閑庭信步地仰泳著,也未發現從身邊駛過去的遊艇上,站在飽覽水庫風光的尊貴客人中間的兩位廳長。
他們可清清楚楚看到了張總,和他身旁穿比基尼泳裝的安曼。“唉,唉,唉,那妖精啊……”
“太不莊重了,張總……”
“她還向你猛撲過去,簡直全裸,天哪……”
羊胡子大街那位做出慘不忍睹的模樣,貓胡子大街那位用念文件的口氣說:“我們很想把你介紹給客人,他們和你是同行,搞土木工程,當然對水庫,對堤壩,要比溫泉浴更感興趣。可是,當著那極其傲慢的所長,你們竟摟在一處,假如沒有其他人在場,天曉得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這就是那次請去談話的一項內容。
他不得不辯誣,事實並非如此,他先說,是他摟住了安曼。沒有法子,在那樣情況下。
“你摟她則更不對了!張總!”
“我正仰天躺在水中,她碰翻了我,嗆了口水,自然要抓住什麼,這是人的自衛本能。”
全怪老兵,他酒喝多了,話也如泉湧一般。他說:“安曼,你每次來寫生,都誇這水庫美——”
“不美嗎?”安曼像人魚一樣遊著。
“當然美,要不我願在這兒當所長?安曼,你知道這水庫誰設計的嗎?你知道那漂亮的堤壩誰建成的嗎?”
“誰?”
“就是這位離休的張總,所以他有權利白吃這水庫裏的鯉魚。”
安曼歡呼了一聲,撲了過來,要同他握手,於是出現了那大令衛道者沮喪的鏡頭。
她說,很嚴肅:“我一直有種藝術家的敏感,我覺得我應該把那張退票讓給你,因為你的氣質,我相信你可能是我同行。”
“同行?”
“當然,我們都在進行神聖的創造。”
從來沒人對他說過這話,那明亮的眸子在水光波影中更迷人了。他很開心,他好像頭一回發現水庫果真美得很。
春天,多麼好啊,真是不可思議。
“就這些?”羊胡子大街那位問。
“就這些?”
“你好好琢磨琢磨!”貓胡子大街那位說。
“我好好琢磨琢磨。”
開伏爾加轎車的司機來接二位下班回家。
正廳長握住他手:“這種同誌式幫助很有益處。”
副廳長握住他另一隻手:“張總,張總,那裸體畫,都能嚇你一個跟頭,沿河公園噴水池那光屁股女人……唉,唉,唉,唉……”他搖著頭走了。
“唉,唉,唉!”正廳長鬆手,拍拍他肩膀,也走了。
到底是正廳長,政策性強。
張亭之在不安中多少感到一點希望。羊胡子大街這位沒有搖頭,而是親切地拍他肩膀,這也許意味著有救。
他稍許定了心,回到了家。
老兵在屋裏坐著等他,劈頭就問:“你病啦?”
“沒病。”
“怎麼灰不溜丟的?”
“從來就這樣的。”
“你收到安曼個人畫展的請柬麼?”
“收到了!”
“太好了,咱倆一齊去看。”老兵風風火火趕來竟為這事。
“去嗎?”他有些遲疑。
“為什麼不去?笑話!”
好一會,張亭之又吞吞吐吐地問:“去嗎?”
老兵炸了,大吼一聲:“你這個人怎麼活得這麼窩囊?”
張亭之終究去了,還是沒去,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