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遊春(3 / 3)

“可是什麼?”

“可是好像並不落好。”

“很累?”

他覺得她的話說中了些什麼,他覺得這是朋友充滿慰藉的同情,他覺得他湧上來的語言,倒是推心置腹,絕對真誠和毫無雜念的了。

“是這樣,日子並不輕鬆。”

“我何嚐不如此。”

“你不在乎,你豁出去了,所以你自在。”

“但幸福離我很遠。”

張亭之說:“那也未必不是另外一種幸福!”

她激動地抓住他,驚喜地說:“你的話真精采!”

他握住的那畫家的手,竟比他土木建築的工程師的手還粗礪些。

他那時並不知道兩輛轎車,前車裏坐著羊胡子大街那位,後車裏坐著貓胡子大街那位,陪著美籍華人來參觀遊覽。甚至他,還有老兵,還有喝了半瓶酒若無其事的安曼,在和煦的春水裏,勝似閑庭信步地仰泳著,也未發現從身邊駛過去的遊艇上,站在飽覽水庫風光的尊貴客人中間的兩位廳長。

他們可清清楚楚看到了張總,和他身旁穿比基尼泳裝的安曼。“唉,唉,唉,那妖精啊……”

“太不莊重了,張總……”

“她還向你猛撲過去,簡直全裸,天哪……”

羊胡子大街那位做出慘不忍睹的模樣,貓胡子大街那位用念文件的口氣說:“我們很想把你介紹給客人,他們和你是同行,搞土木工程,當然對水庫,對堤壩,要比溫泉浴更感興趣。可是,當著那極其傲慢的所長,你們竟摟在一處,假如沒有其他人在場,天曉得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這就是那次請去談話的一項內容。

他不得不辯誣,事實並非如此,他先說,是他摟住了安曼。沒有法子,在那樣情況下。

“你摟她則更不對了!張總!”

“我正仰天躺在水中,她碰翻了我,嗆了口水,自然要抓住什麼,這是人的自衛本能。”

全怪老兵,他酒喝多了,話也如泉湧一般。他說:“安曼,你每次來寫生,都誇這水庫美——”

“不美嗎?”安曼像人魚一樣遊著。

“當然美,要不我願在這兒當所長?安曼,你知道這水庫誰設計的嗎?你知道那漂亮的堤壩誰建成的嗎?”

“誰?”

“就是這位離休的張總,所以他有權利白吃這水庫裏的鯉魚。”

安曼歡呼了一聲,撲了過來,要同他握手,於是出現了那大令衛道者沮喪的鏡頭。

她說,很嚴肅:“我一直有種藝術家的敏感,我覺得我應該把那張退票讓給你,因為你的氣質,我相信你可能是我同行。”

“同行?”

“當然,我們都在進行神聖的創造。”

從來沒人對他說過這話,那明亮的眸子在水光波影中更迷人了。他很開心,他好像頭一回發現水庫果真美得很。

春天,多麼好啊,真是不可思議。

“就這些?”羊胡子大街那位問。

“就這些?”

“你好好琢磨琢磨!”貓胡子大街那位說。

“我好好琢磨琢磨。”

開伏爾加轎車的司機來接二位下班回家。

正廳長握住他手:“這種同誌式幫助很有益處。”

副廳長握住他另一隻手:“張總,張總,那裸體畫,都能嚇你一個跟頭,沿河公園噴水池那光屁股女人……唉,唉,唉,唉……”他搖著頭走了。

“唉,唉,唉!”正廳長鬆手,拍拍他肩膀,也走了。

到底是正廳長,政策性強。

張亭之在不安中多少感到一點希望。羊胡子大街這位沒有搖頭,而是親切地拍他肩膀,這也許意味著有救。

他稍許定了心,回到了家。

老兵在屋裏坐著等他,劈頭就問:“你病啦?”

“沒病。”

“怎麼灰不溜丟的?”

“從來就這樣的。”

“你收到安曼個人畫展的請柬麼?”

“收到了!”

“太好了,咱倆一齊去看。”老兵風風火火趕來竟為這事。

“去嗎?”他有些遲疑。

“為什麼不去?笑話!”

好一會,張亭之又吞吞吐吐地問:“去嗎?”

老兵炸了,大吼一聲:“你這個人怎麼活得這麼窩囊?”

張亭之終究去了,還是沒去,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