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遊春(2 / 3)

兩位廳長繼續唉,唉,唉,談話就這樣結束。

伏爾加轎車載著這位住貓胡子大街的,載著另一位住羊胡子大街的,煞有介事,張亭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請他來談談,隻是證實一下他是否墮落到不堪救藥的地步。他開始惶惶不安了,因為他們說張總啊張總,別讓我們失望,那女子畫了幅裸體畫,簡直不堪入目,沿河公園噴水池那光屁股女人塑像,就是她的傑作……張亭之見他倆說得直噴唾沫星,聯想到消防隊員在救火,好像是他脫了褲子敗壞了道德文章似地;知識分子胎裏帶來的自覺矮半截的本分,在約束自己,也許少一些閑言碎語為好。雖然,夏天快來了,徜徉在白龍水庫裏,該是怎樣一樁賞心樂事啊!

那天,天氣絕好。

好天氣,自然心情也好。身旁坐著一位漂亮女性,這旅行實在夠愜意的,許多想說的話朝喉嚨湧來。張亭之也驚詫自己一下子有這攀談欲望,未免太多情,實在是好笑。當時連她姓甚名誰,從事何項工作都不知道,更不曉得她什麼性格,什麼脾氣,萬一碰一鼻子灰,該怎麼辦?竟然不知深淺,萌生出這等搭訕的念頭。也許,他想,六十歲的男人,終究也還是男人的緣故吧?春天是令人無可奈何的,天那麼藍,山那麼綠,幾隻羊,幾匹馬,或者幾頭懶懶的牛,點綴在景色間,不但添注了一股生趣,還啟示著這種天籟自然,是多麼怡然自得。他終於沒張嘴,這樣好,他安慰自己,六十歲了嘛,不是十六歲!

他弄不清是新鮮的山林空氣,是果園飄出的花香,是鄰座這位女士的化妝品,一絲絲地襲來,既撩動些什麼,又撫慰些什麼。這種心情好久好久不曾有過了,他挺舒服,挺安逸,甚至願意這公路無限延長下去。想到自己還沒邊沒沿地浪漫,便趕緊規規矩矩打住。這就足夠足夠啦,可以說不虛此行,別再妄想啦!哪怕本來要打你三記耳光,隻摑了兩下,那第三次免除了,捂著火辣辣的嘴,還感到皇恩浩蕩似地。何況她坐在身旁,挨得很近,他的春天也隻能到此止步。

車開到渡口,乘客照規矩下來。這是條不大的河,有條不大的船,一次可以載過去一輛大車,或兩輛小車。車上船,乘客也上船,到了對岸,車下船,人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他們乘坐的車子才要往渡船上開,被拿小紅旗的人止住,原來,後麵公路上又追上來兩輛轎車。張亭之站在渡口的崗子上,那位女性和他並立,看轎車似乎很得意地先登上渡船。他已記不得是他湊近了她,還是她過來靠攏了他,總之,他們站在一起。那時,天地良心,張亭之和安曼都沉默著,甚至還惱火,為什麼不講先來後到?

唉,唉,唉!兩位廳長說,想不到是你,張總,更想不到你身邊還站著她,我們都無法把你介紹給尊敬的客人。你曾經是我們樹立的精神文明標兵。可她——下文好像很難從正經人嘴裏吐出,隻好搖頭。

張亭之當然要問,可她怎麼啦?

住羊胡子大街的正廳長,繼續莫測高深地搖頭,沒法說,沒法說啊!住貓胡子大街的副廳長為什麼副,從這一點便可知道他略遜一籌的原因,在於他還多少口吐真言。張總啊張總,還問哩,全省城誰不知道,不到三十歲,離兩次婚!說這話時,義形於色,字正腔圓。

離婚還有定量麼?他差點要提這個問題,但張亭之習慣於被人審,而不會用質難的口吻審人,咽口唾液拉倒了。他當時竟未想到兩輛轎車裏,會是他們兩位,船到對岸,風馳電掣一溜煙就沒了影。也不知是他起的頭,還是她忍不住:“真討厭!”

“真討厭!”

“有什麼了不起的?”

“純粹嚇唬老百姓!”

“狗仗人勢!”

“狐假虎威!”

說到這裏兩人樂了,好像在作對聯。這樣,他知道她姓名,可她申明,絕不是阿拉伯人。她介紹自己,畫畫,並不好,雕塑,很一般,但淨捅漏子,老挨批,所以臭名遠揚,她不相信他會了無所聞。張亭之很慚愧自己孤陋寡聞,便慚愧自己既說不出什麼好,也講不出什麼壞,沒有太痛快過,也沒有很痛苦過。這時,他們上了渡船,河水清亮清亮,映出那一頭蓬亂的秀發,她說:“你大概比較幸福!”

張亭之說不好他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福。

她在水中的影子,歪著腦袋,顯得玩世不恭。她說:“我不想使大家都喜歡我,那太可怕。”

上了車,坐穩以後,繼續朝溫泉鎮駛去。張亭之沉吟好一會才慢吞吞地說:“我總想討所有人的好,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