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友情(1 / 2)

《沒意思的故事》之二十一

朋友從遠方來訪,留下一袋海邊的卵石,走了。

這朋友是我在艱難歲月裏結識的,他比我略小些,他愛好文學,他知道我寫過一些東西,並為此吃了苦頭。以後,他便不同於其他人,眼光裏透出點熱。接著,臉上添了點笑意。不久,就有了三言兩語的交談。他說他讀過我的作品,還在念大學的時候。

久不聯係,音訊疏絕,想不到是他,站在門外。

他不知道我搬了家,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我的新址,滿頭熱汗,看樣子讓他好找。他以為我把他忘掉了,或者我未必能馬上記起他的名字,在門檻外,連忙自我介紹。我當然記得這個心地極好的朋友,也許這些年他的影像在腦海裏,閃都不曾閃過一下,但見了麵就把什麼什麼都回憶起來。我拉他進屋,他知道我忙,連忙說坐坐就走,不敢打擾。我覺得他沒有必要局促不安,似乎也用不著如此拘謹,那時,我們是很隨便的。

我提醒他,還記得不,寂寞海岸……

他笑了,很高興我沒有忘掉海。

於是,他從旅行提包裏掏出這些卵石。卵石裝在塑料口袋裏,還濡濕著,仿佛活活的魚。打開來,便飄逸出海的氣息。我想,可能是他在海灘上揀的,裝在塑料袋裏就帶來了也未可知。

他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那真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之言,如果有一天……人總是這樣,越是有把握得到什麼事物,實現什麼向往,越是審言慎行,唯恐有失。但相反,越是渺茫的、無望的、灰蒙蒙的、暗淡的、也許永遠不可捉摸的夢想,倒越是不怕丟掉什麼似地抒發出來,這也算一種寄托吧?我說過的,如果有一天,我有一間屋子,我有一張桌,我一定用一盞玉白色的瓷碗,盛滿清水、放下幾顆這寂寞海岸的五光十色的卵石。這裏,並沒有驚世駭俗和刻骨銘心的深意,也許是一段生活的記錄,也許是一份友情的見證,或者連這層意境也未必存在。那些日子裏,做一次麵前有一遝稿紙,手中有一支筆的夢,就夠奢侈的了,所以說如果有一天,其實心裏很清楚,這一天大概很難來臨的。

他說會的,會有這一天,其實他是給我鼓勁,未必相信真會。天太暗淡,雲太低,海麵在不安地顫動,倏忽間,從黑黑的海水中躥起一條魚,閃著鱗光,這意味風暴、巨浪、海潮,和鞭子似抽打著的雨,但明天,後天,乃至於失去耐性的第幾天以後,海又變得安然、平靜。然而,在人生途程上,難以預料的可能性太大,說不定你這輩子休想有風平浪靜的一天。他記住了我那夢想,而且特地繞了個很大的彎,到寂寞海岸去揀了這袋好看的卵石來。

我看著他。

他憨憨地笑。

何必呢?我說。

你說過你喜歡。

那海岸還照樣寂寞麼?

好像是,你在那兒隻停留了不多時間,講得不那麼肯定。但是,還能揀到這樣美麗的卵石,說明大概仍舊寂寞得可以。

他問我好嗎?我點點頭。

我問他好嗎?他也點點頭。

那時候——他說。

又是那時候……那時候他是個挺赤誠的,挺可信賴的朋友。在我記憶裏,他大概由於對我表現得寬厚,好像還受到一些什麼累贅似地。我問過他,他沒說,隻是講不礙事的。一開始,我就對他這種強烈的文學興趣表示擔憂,那是個沒有文學的時代,談論文學是一件犯忌的事,何況他不避諱地找我這樣一個三等公民,講他如何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藝術力量震撼著心靈。我認為簡直不可思議,他對我談起《罪與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或者《白夜》那一刻,真令我產生時光倒流之感。

他注意到我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你是不是怕?”

其實,我已沒落到那步田地,也無所謂怕了。當一個人已經被打進十八層地獄,對他來講,多一層,少一層,無足輕重了。不過,我倒是替他怕,一個業務上很有一手的技術員,馬上要晉升工程師,屬於前途無量的人物,至少應該明白潔身自好的道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卻時不時要同我探討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病態社會和病態人物,令我啼笑皆非。我自己活得就夠沉重,還有心思去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可怕的天才麼?我坦率地告訴他,那是個出聰明人的時代,一個個聰明得要死,聰明得讓人害怕。雖然我也杞人憂天地,擔心每個人都這樣病態,自私,不惜吞噬他人乃至親爹親娘的聰明。但我覺得他也未免太不識時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