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老總也偶有隨和的時候。那年問他去什麼地方,他在“怎麼樣”的疑問句後,不也定了去慕田峪。不過馬蘭峪不予考慮,誰也不敢試探一下;大家很快體現出修養,東陵也不外是陵,看了十三陵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帶領全處人員和親屬,起了個大早到了慕田峪,他不往山頂上去,而是站在山下停車場那兒看大家爬。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不存在任何不高興、鬧別扭的成分,他隻是認為他應該盡到領導的責任而已。有個新來的女大學生,好意邀他,並且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居老總揮揮手,表示興趣不大。那女孩下不了台,肖林連忙過來拖走她,告訴她:“你多餘去碰釘子!”
“也許他生我什麼氣?”
“不,每次都這樣,他不大玩!”
女大學生畏葸地回頭看山下的居老總,兩腳分開站立,雙臂抱在胸前。那天偏生有三四級風,暴土揚塵,刮得他灰頭灰腦,從高處俯視,活像釘在那兒的混凝土樁。其實天氣預報早知道,但星期六這日子絕不會變。
“幸虧刮風,要下雨呢?”
“除非下錐子!”肖林好意提醒她,千萬別誤點。
“為什麼?”
“到點就開車,絕不等誰,這是鐵規矩。”
“這麼厲害?”
“你不信可以冒險試試!”
“別……”新來的這位一看山下那凜然不動的樁子,服了。
肖林不曾告訴這位同事她自己的經曆,自然也是春遊。有一年到香山,她碰到同學,她又喜愛拍照,這是所有長得標致的女性共同的弱點。等到膠卷照完,出來,車早沒影了。隻有居老總一個人雙腿叉開、雙手抱胸站在公園門口等她,紫棠色的臉變成豬肝色。從那以後,誰也不敢誤點。那位沒主見的大姐,索性提早半小時趕回集合地點。三位科長中的兩位,去年在十渡,幹脆學他的樣,分開雙腿,抱住胳臂,一左一右在他身旁站著,像哼哈二將。
“你們這是幹嗎?”
“陪陪你!”
“不去玩?”
“也沒有多大意思!”
“是這樣!”他讚同地說。
如果居老總的肝不出毛病,肖林想,那麼第三位科長也會叉腿抱拳,參加他們覺得春遊沒有多大意思的俱樂部。如果真的那樣,肖林樂了,正好,他們幾位處裏的領導層,倒無妨借此機會,傳達個文件,開個碰頭會什麼的。
大多數人修養比肖林好,慣了,便無所謂。人家不覺得不好,我也沒必要覺得不好。大家都不說什麼長長短短,讓來就來,參加這種春遊,我幹嗎和大家不一樣?不過,除了肖林,也許還有個把人,多多少少感到別扭。春遊的主旨本是讓人們在大自然懷抱裏鬆散一下緊張的神經和勞累的身體,弄得拘拘束束,即使玩,也不開心,所以,肖林在歸途中向鄰座的一位老夫子抱怨:“又不是出來拉練嘛!”
老夫子笑笑。
“連座位都定死了的,有這必要?”
居老總的規定,你來的時候坐車上哪個座,回程時必須仍舊坐在原位。這樣,他好掌握把誰遺失了。
老夫子表示讚同肖林的看法,深有感觸地說;“也許,用不著這麼多規矩道理!”但接著又變換了口氣,“不過,這也好,省得大家跟著操心!”
這天上午,技術設備處的工作人員都有些心不在焉,先是肖林接連打出錯字,像傳染病似地,那位大姐發現手頭弄著的報關單,早商檢完了,白辛苦。叼煙鬥的老夫子,咬了半天煙嘴,才明白吸不出煙是因為沒點火。
也是這天上午,還緊閉的玻璃窗外,飛來了今年第一隻麻雀,它的光臨表明氣候暖和得離真正的夏天不遠,需要到背陰的地方來涼快了。
女大學生指給肖林看這隻梳理羽毛、顯得極歡快的小動物,甚至用圓珠筆隔著玻璃戳它,它也不怕。
“它知道我們把自己關著!”肖林歎了口氣。
女大學生使勁把封閉的鋼窗推開,麻雀嗖地飛走了,但辦公室裏卻充滿清洌新鮮的空氣。於是,人們不約而同地生出一種念頭,現在去郊外春遊並不算晚,而且即使晚了也沒關係,因為這裏麵還含有另一層意思,居老總病倒了,幸虧他病倒,人們也可以進行一次說不定怪愉快的春遊。
老夫子陶醉在涼絲絲的清新空氣裏,板煙不抽了,他說——他絕不想首先說的,但舌頭不聽話搶著說了:“也許,不必等處長出院了吧?”
“當然,當然!”大家一迭聲地同意。
那第三位科長建議:“老夫子年高德劭,今年春遊,舍你莫屬,你來牽個頭,多費心啦!”他很明智,知道自己不配挑頭組織、領袖群倫,但也不甘心把這榮耀讓那兩位科長搶了先。
“不不不,我不行,絕對不行!說句不怕醜的話,我是磨房驢,聽喝慣了。我給大家保薦一位肯定能幹的同誌——”他了解,他人不服眾,力不從心。他年紀雖有一把,但如今那是掉價的東西。何況科長,組長,業務骨幹,都輪不到他名下。老夫子又叼起煙鬥,心想,索性來手絕活。
別人也不認為他是最佳人選,連聲催問:“誰?”
他說:“依我看,肖林扮演這角色最好不過!”
打字員在這辦公室裏,是敬叨末坐的小人物。但在各派力量無法平衡的情況下,在我死你也別活的心理支配下,她被推到舞台的腳燈前麵,竟無一人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