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春遊(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十九

春天總是在不知不覺中來臨。

對於公務人員來說,他們更敏感於另外一種氣候。果真等他們感覺到春天的時候,春天已過去大半。

莫怨春風當自嗟,也許。

那天,倘不是年輕漂亮的打字員肖林,穿了件新款式的風衣,推門翩然進屋,令滿室生輝,滿屋人耳目一新;倘不是她進屋後,脫掉風衣,露出緊身的羊絨衫,顯現出她那優美的曲線,透出了使人咽口水的青春氣息;倘不是她脫掉風衣後,向屋裏三位科長,並不專指誰地傳達上麵一個口信,要一份什麼第二季度的報表,恐怕,在大樓背陰一麵的這技術設備處,還會殘留在冬天瑟縮的夢裏。

如果說,肖林那豐滿的胸部,使人自然或不自然地產生出旖旎的情思,懂得在這個季節裏,每個人身體內部有種力量,推動著什麼介質,在加速流動,屬於可以神會而不可言傳的潛意識外,那麼,幹巴巴的四個字,第二季度,使這個處男女公務人員全明白了,上半年即將結束,春天不僅來了,而且快走了。

是嗎?人們麵露出驚愕、遺憾,再加上癡癡呆呆混在一起的尷尬神態。

好像又是肖林,好像又並不是這位打字員,而是技術設備處全體二十多位黽勉奉公的幹部,突然間砉拉一下悟到了,怎麼搞了?天曉得!忙昏了頭,竟把一年一度有例可循的春遊給耽誤了。

“真他媽的!”

能純熟地使用這類語彙,整個技術設備處隻有肖林。她所以惱火,所以罵街,倒並非因為春遊沒遊成,失去什麼。她想得開,不春遊這年未必過不去,春遊了也不會年終多給獎金。她從來主張,要想遊,還是按自己主意,自己去玩,更自由自在些。她隻是對於全處二十多位同事,竟沒有一位先生,或者一位女士,站出來振臂一呼挑個頭,組織一次春遊,實在感到痛心疾首。處長病了,春遊吹了,要是處長歸天了呢?所以,從她嘴裏跳出這句話。

別的人當然也有類似想法,不過沒有罵街,心靈也不免要觸動一下。仔細品味品味,肖林的“真他媽的”,似乎也代表了大家的心聲。因此,多少自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缺乏主體意識,或許還說得過去。其實,處長不在有科長,可他們三位都有習慣了的謙虛。若哪位組織春遊,他不是隱然以準處長自居,便會被人認為有覬覦處長職務之心了。科長縮著腦袋,下麵的幾位組長更識相地保持緘默。也許辦公室背陰,整年不見陽光,確實不能體會到季節的變換;也許像肖林那樣看,不春遊也死不了人。雖然能夠給自己寬解,但肖林的罵,擲地有聲,多少使大家的自尊心受到點損傷。真是,難道我們是幼兒園的娃娃,非要阿姨領著,就不能在沒有處長的情況下,來一次春遊?

天!都六月份了。

技術設備處的處長姓居,上上下下都管他叫居老總。這老總取意,是過去老百姓對當兵的一種敬畏的叫法,決非總工程師的省略稱呼。他是地道的行政官員,紫棠色的臉盤,牛高馬大的個子,說起話來,底氣足,胸腔產生共鳴,使你想起軍營裏出操的號令聲。這樣氣勢威武的鐵打漢子,竟然會病倒,而且病得不輕,讓人難以置信。

“打點滴咧!”

“什麼病?”

“肝——”

居老總火氣大,脾性烈,水火不調,陽亢陰虛,大家覺得病在肝上,似乎很合情合理。他是個很幹練、有魄力,令行禁止的處長,話從來不重複第二遍。你沒有聽清楚,你長耳朵幹什麼來著?叫他老總,怕和他工作作風、方式方法、言談舉止有些什麼關聯。其實他不是行伍出身,但他卻習慣命令式口吻講話,不苟言笑。技術設備處的二十多位成員,和他共事多年,也逐漸適應,中國人在這方麵的修養比較高。因此反而認定,那樣偉岸的漢子,用民主方式,用商量口吻,平等地談些什麼,倒不成體統似地。

“就這麼定了,索賠!”

“給他們打回去,就這麼辦!”

“拒絕付款!”

“絕無商量餘地,退!”

肖林,這打字員,實在可說是一位很動人的姑娘,但她經常聽到居老總的話,也隻有一句:“重打一遍!”

他若不病倒住院,準會在四月的第二個星期五,布置全處去春遊的事情。居老總有他嚴格的日程表,一絲不苟,什麼時候該做什麼,都有一定之規。他想得很全麵、具體,誰負責聯係交通工具,誰負責購買旅遊食品,誰負責登記人數(因為準許帶嫡係親屬)並分成小組,誰負責收錢(公家不全部承擔費用)並向財務處去報銷,誰負責去買門票,誰負責搞到遊船(假如去遊的地方有船可劃時)……

“什麼時候?”

這無需問得的,通常是第二天,即星期六,他講求效率,不給他部下更多準備時間。而且遊累的話,星期天休息,歇過乏來,不影響下周一上班。

“什麼地方?”

隻有每次回答這個問題,難得破例地,可以聽到居老總用疑問句式開頭,怎麼樣?今年咱們去某某地方!結果自然也就去他建議的那處。當然,二十多人未必心那麼齊,也許有個把人,怕是不怎麼樂意非去那裏不可,但公開表示異議者好像從來沒有。一是大家慣了,二是能夠想得開;北京城內城外,乃至更遠的去處,歸裏包堆兒,也就那些可以一遊的地方。今年不去,明年去;明年不去,後年去,總有去的一年,早晚輪得上。再說,去甲處而不去乙處,去乙處而不去甲處,又有什麼質的區別呢?

所以,誰也沒有試過,偏不去。居老總,咱們另換個地方,行不行?

當然,也許行。

那年,慕田峪段長城剛修複開放,肖林早早開始製造輿論。說實在的,在技術設備處,也隻有她最不知輕重。她負責到收發室拿報紙,報上恰巧有段消息,她對一位很少有主見的大姐念叨這段長城,還煽動地說,有些單位連同馬蘭峪的東陵一勺燴也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