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之十八
隻要談到老王,我就不得不遠溯到如今不提倡寫的那個年代裏去。
真抱歉,我盡量避諱,實在不得已,用虛詞代替。
老王,這是位極好心的人,所求無不應。大家都說,若是全社會都像老王這樣,走向極樂世界的日子,諒不太遠。
但那個年代一來臨,他卻比誰都早地進到他們機關的那裏麵去了。
半夜裏來弄走的,整個樓裏的鄰居,心都瑟縮著。因為若是像他這等良民,尚且不肯放過,豈不人人自危?雖然隨後好多人陸陸續續都到各自單位的那裏麵去過,飽受從靈魂到皮肉的煎熬,但時間長短不等地都出來了,老王還留在那裏麵。
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犯了什麼天條。
接著,當然不完全受他牽累,他妻子到那種學校栽水稻去了,他兒子走那條道路到廣闊天地去了。等到老王被放出來,隻有鎖得緊緊的大門在迎接他。
你肯定認為他冤哉枉也,白遭一程子罪。其實,咎由自取,也怪他,誰教他好心來著?老王也是在快要放出來前,才曉得自己獲罪的原因,千不該,萬不該受人之托,為一個他毫不相識的,算是朋友的朋友,組裝過一台晶體管便攜式收音機。此事放在今天,不值一曬,那時候,半導體在國內初興,尚屬新奇,未免少見多怪。加上這位朋友的朋友,喜歡聽不該聽的電台播音,喜歡炫示他知道而別人不知道或不敢知道的消息,可以肯定,他不會快活很久,而且會把老王這位製造者供認在案。
那個時代,想象力極其豐富,老王自然是條大魚,驚動上上下下。反正我們鄰居都親眼目睹,老王家哪怕連螞蟻能爬進去的縫隙,都不放過。所以,他終於明白為了什麼以後,頓足歎息:早知道我何必現買參考書,現學,還賠工搭錢裝這玩意兒呢?
後來我們責間他:“你瘋了嗎?你也不會,幹嗎攬這倒黴的差使?”
他無言以答,大家也原諒了他,誰讓他是好人咧!接著,那種好人無可奈何的苦笑,讓你看著揪心。
他給放回來了,從那裏麵放的,自然不會敲鑼打鼓。老婆孩子不在家,無人接他,老王挾著鋪蓋,形單影隻地在久違的家門口徘徊,思量著怎麼進屋。
我和他住對門,聽到動靜,出來一看,竟是他,喜出望外,頓時向全樓鄰居呐喊:“老王回來啦!老王回來啦!”說實在的,老王挺有人緣,終究是個肯幫忙的人嘛!樓上樓下,男女老幼,都朝我們這層樓集中。
老王攔阻我:“你別招呼大家,我還進不去屋咧!”
“鑰匙呢?”
他拍拍口袋:“丟了!”
看來,即使馬上給他妻子孩子分別發去電報,也得一個星期後才能收到鑰匙。而且,老王擔心得有道理,吃一塹長一智,此話不假,他認為會不會使神經過敏者,以為是密謀暴亂的聯絡暗號之類,大家聽了也覺有理。那是個正常人都不正常,不正常人更不正常的年代,千裏迢迢寄把鑰匙,不往政治問題上猜疑,至少也要和財物聯係起來,日子又休想太平。何況遠水不解近火,有人建議:“幹脆撬開算了!”
老王大驚失色:“那怎麼敢?可別,可別……”
鄰居們發現,老王在那裏麵,倒沒有像傳說的那樣,被那個得厲害,至少未用擔架抬回來,但他那誠惶誠恐的神態,可見受教育之深。大家也就隻好由他,那時候,出來又進去是家常便飯,也不想使好人為難,隨他便了。
整整半天,在那裏研究這門鎖,其實這極普通的暗鎖,使勁一撞,鎖舌就斷裂,小偷幾乎都這樣破門而入。我哪敢勸他,借給他膽也絕不會幹。直到我請他在我家隨便吃點晚飯。發現他到底把門打開了。因為久不住人,屋裏一股潮濕的黴味直嗆鼻子。
“哦!我的天!”
一個好端端的人家,竟折騰得散了架,真慘不忍睹。
老王喜歡助人為樂,他妻子、兒子也都有這樣的優點,所以,這個家曾經是全樓的中心,經常高朋滿座,串門的客人不斷。此人又極聰明,極鑽研,雖是一個機關的文職人員,但卻是大家公認的能工巧匠,修理鍾表,無線電,各種家用電器,可以說是他的拿手戲,而且他並不像某些幫忙的人那樣,需要向被幫忙者索取報酬的,老王從來無償服務,他那圓圓的麵孔,堆著笑,透出他那良善的天性。隻要你登門求他:“老王,我這事怎麼辦呢?”哪怕他正在吃飯,馬上放下飯碗招呼:“別急,別急,讓我看看!”有人開玩笑,哪怕你抱隻母雞去求教他為什麼不下蛋,他絕不拒之門外,會跑到新華書店買來有關養雞的書研究,然後給你答複。
因此,可以想象他家必然門庭若市的熱鬧景象。
現在,這個家好像剛經曆過一場強烈的地震,整個屋子裏的物體,都不在它原先應在的位置上。我能理解我這位鄰居此時此刻的心情,估計這餘震還在他心頭不停顛動,因為失去應變能力,隻好這樣呆呆木木的了。我連忙稍稍清理出一塊可放把椅子的地方,讓他坐下來。為了努力消除掉他可想而知的苦痛,沒話找話,竭力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顯然也不曉得對這亂糟糟的一切,從何下手才好,隻是搖頭。我覺得一個男人要抱頭大哭,實在是很難堪的,可他的情緒,離開這種爆發大概不是太遠。“暖!”我想法岔開他的思路:“這門怎麼打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