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鑰匙(3 / 3)

老王和我還偶有來往,對門住著,碰頭見麵的機會多,而且在他全神貫注的收藏上,我是最初的知音。有集郵協會,有火花愛好者協會,至今還未成立鑰匙收藏家聯誼會之類組織,他也就隻好屈尊和我這半瓶子醋交流了。老王總是不願讓更多人知道,每次告訴我,他得到什麼珍貴鑰匙時,總詭秘地看看樓道裏有沒有他人,那種惶惑怎麼也擺脫不了。

有一回,他非常興奮地拿給我看一把據說是山西省洪洞縣關過蘇三的監牢,虎頭大鐵鎖的鑰匙,工藝粗劣,但樸質古雅。不過,我覺得牽強附會的成分太大,猶如某些人總把自己打扮成那個年代裏多麼反抗的勇士一樣,其實嚇得尿濕了褲子。“老王,你應該做個技術鑒定,要真是,你不愧為鑰匙王了!”

“不管怎樣講,這是我搜集到的一把最古老的鑰匙!”

“據說,每位收藏家都有他引以為驕傲的鎮山之寶,老王,這把鑰匙,可列為首選。”

他說得有道理。“全世界也許隻有我一個人收藏鑰匙,沒有競爭對手,幹嗎弄個贗品來騙我呢!”

“對!不過,遺憾的是一把牢門的鑰匙。”

他手竟微微一顫,也許他想起那裏麵來了,差點把這把與蘇三有點因緣的鑰匙跌斷。他快快地揀拾起來,剛才的高興勁立刻煙消雲散。好像聽到過傳聞,老王在那裏麵的時候,不僅被人那個過,他也受命於人,那個過別人的。反正一筆糊塗帳,求生的欲望驅使,也可諒解。看來,他鎖住的記憶,大概永遠也不會使他輕鬆。

老王後來到底在西安那邊,從老鄉手裏,買到了一個類似刀幣,酷肖虎符的出土文物,據他請考古專家鑒別,是秦漢時期的鑰匙。那天,他邀我共飯,趁酒興正濃,我勸他:“老王,你應該拿這把鑰匙,打開你自己鎖上的鎖!”

他沉吟半晌,才回答我:“我努力!”

現在談起老王,我多少有點失悔自己的孟浪,其實,當時也未必不可找到別的辦法,完全不用勞老王的駕。可事到臨頭,慌亂間竟隻想到他了。孩子在門內恐懼地叫喊,孩子的姥姥癱坐在門外呼天搶地。這三歲的小男孩淘氣得要命,把自己反鎖在屋內,姥姥進不去,他出不來。陽台門開著,煤氣爐上還煮著飯,要是使勁撞門進屋,想必要碰傷小家夥。

“老王,你有幾千把鑰匙,無論如何你要幫這個忙!”我隻好敲開他家的門。

說實在的,這還是他把自己鎖了好幾年後,頭一回助人為樂。姥姥差點沒跪下來朝他磕頭。老主打開這種普通門鎖,簡直易如反掌。門打開的時候,隻見那闖禍的小家夥,正急得趴在陽台欄杆上要跳。他一步就跳過去,抱住了。當他回過身來,我發現,也許他嚇壞了,一臉惶恐之色。我不由納悶。

好像他應該高興才是。

後來我才了解,這世界上有多少粗心大意的人啊!好像一個人一輩子保持不丟鑰匙的記錄者並不多。老王開了這戒,便煞不住車。最出風頭的一次,是他妻子多嘴的結果。她工作的學院,保險拒打不開了,全院教職員工等著發工資呢!“也許——”她說,“讓我們家老王來試試!”

可以想象,有什麼鎖可以難倒老王一個擁有數千把鑰匙的收藏家,加上他的經驗和閱曆,加上他能工巧匠的天賦,這台麥加利銀行用過的、老牌瓊生父子公司的保險櫃,在眾目睽睽下,沉重的大門拉開了。這下子,他成了當真的鑰匙王。

他又開始助人為樂,但並不如過去那樣,使人親切的笑容,不複存在。但無論如何,他不再連自己的行動、交往、接觸都鎖住了。不過,實在遺憾,好景不常,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就結束了。有一天,來了幾位麵孔生疏的人,那神聖的氣勢:便知道是有關部門的要員。當然對老王絕不會聲嚴色厲地威脅恐嚇,或者那個,和那個年代在那裏麵一樣。應該說是相當文明禮貌的,跟他談起最近出的幾宗稀奇古怪、十分蹊蹺的惡性案件。老王馬上惶恐萬分,那些人怎麼能懷疑他呢,根本不會,倒轉來安慰他:“我們隻是來了解了解,有沒有什麼人找你來討教過鑰匙問題?有沒有什麼人借用過,仿製過鑰匙?你不在家的時候,這些鑰匙是不是放在安全可靠的地方?你能不能盡可能少地,不向公眾展示你的大量鑰匙?順便問一句題外的話,你為什麼這樣愛好收集鑰匙?噯,老王,老王……”

老王當場暈了過去,幸好,很快緩過來。

客人告辭走了以後,老王把他全部藏品分裝在兩個手提包裏,送到附近一家鐵工廠,統統倒進了火光熊熊的衝天爐裏、等我聞訊趕去,早化成鐵水了。

“全部?”

“全部。”

“一個也不留?”

“一個也不留。”

我們倆站在那兒,怔著。

“老王!”

“唔!”

“我真想寫寫你咧!”

“別,別!”這個絕對誠實的人,一臉惶恐。於是,我好像悟到不該寫那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