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鑰匙(2 / 3)

“就這麼打開的唄!”

“你真行!”

“行什麼?”

“手藝沒丟!”

“口害,我去買了把這樣的鎖……”

謝天謝地,我心裏想,總算把他從那苦痛邊緣拉回來,我一邊聽他講,一邊覺得好笑,老王還是老王,他依然故我,這位仁兄居然把一把新鎖全拆卸開了,研究鎖的基本結構原理,鑰匙和鎖簧的吻配關係,鎖的暗碼裝置和鑰匙齒缺的道理。“然後呢……”我不想讓他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他告訴我,他又找到了一家修鎖配鑰匙的小鋪,向人家求教,經那裏師傅的指點,他才知道了從哪裏能買到差不多當廢品處理的舊鑰匙。

我聽著聽著笑出聲來。他奇怪地站起來審視周圍。問我:“我有什麼可笑的事嗎?”

“你呀!老王,看你樣子好像變了個人,可內裏,你還是你啊!”

他跌坐在椅子上,“我呀……”那一言難盡的神色,眼淚馬上要像決堤之水似地溢出了。後來,我向他機關的人打聽過,老王在那裏麵是不是被那個得很厲害,嚇破了膽?回答很簡單,他所受到的那個,絕不是最上乘的,當然也不是下乘的。可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那裏麵呆著,於是便像狗一樣地互相咬,就這樣而已。這使我茫然,好像解答了我的疑問,又好像仍然使我糊塗。

對於那個年代,大概也就隻能這樣理解。

我想,還是要讓老王度過這最初的困難時刻,慢慢適應了也不會老傷心的,我隻好還在鎖和鑰匙上做文章。當然要從浪漫主義角度談這話題,譬如說鎖和鑰匙其實是人的雙重心理組合啊!譬如說人與人的關係總和等於鎖和鑰匙的相互依存又相互對峙啊!也許老王會把興趣朝別的方向拓展,但我了解我的鄰居詩情畫意不多,更偏重於腳踏實地,隻好談他從處理那種物資的地方,三文不值兩文買來的舊鑰匙。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多各式各樣的鑰匙,他當然也未必有此眼福,經我一說,這位淚水汪汪的老兄,也被他無心買來的這堆舊貨吸引住了。那是鑰匙王最早的一批收藏品,不超過一百把。後來,他的藏品快達到五位數了,有人建議應該向英國吉尼斯世界記錄大全登記備案,要不是他萬分惶恐(自打他從那裏麵出來後,便落下這病根)地拒絕,怕他早成為鑰匙收藏家的世界冠軍。

這堆鑰匙也隻有在那個年代才從各門各戶,各箱各櫃跑到一起,也隻有在那個年代才從王謝堂前,像垃圾一樣跌落到尋常人家。老王買來後急於打開門鎖並未細看,原來鑰匙這不起眼的東西,不僅是一門工藝,還是可以展開想象翅膀的藝術品,是很有鑒賞價值的。

“天!”老王這才發現,“這麼大一把鑰匙!”

從鏽蝕的難以分辨的德文字母看,準是當地市政廳獻給被認為是榮譽市民的,象征性的城門鑰匙。接著,我又翻出一把夠巨型的鑰匙,那鐫刻的英文字母,清楚地看得出是美國一所州立大學獎給優秀畢業生的金鑰匙。老王離開座位,索性蹲踞在這堆鑰匙旁邊,逐一打量起來。這些大可盈握,小則唯有纖纖素手方可拈住的鑰匙,似乎還殘留富貴人家的餘馨。可以想象這些鑰匙原先的主人,富翁,老板,錢商,名流,闊太太,嬌小姐,電影明星,紅坤伶,曾經多麼珍藏在貼身衣袋裏,如今這些人,大部分都像老王一樣,進到那裏麵去了。人就是這樣,命都顧不得的時候,就管不得身外之物了。

“你快來看!”老王招呼我。

這是一把古色古香的銅鑰匙,擦拭幹淨,可以看到“官銀號”三個小字。和我發現的一把電鍍克羅米的中央儲備銀行的保險櫃鑰匙相比,可以看到鑰匙的變遷史。

鑰匙的造型,更喚起老王那能工巧匠的職業性愛好之心。鋼琴鑰匙、轎車鑰匙、梳妝台鑰匙、珠寶盒鑰匙、保密櫃鑰匙,以及不知用途的鑰匙,無不殫精竭慮,精心縷刻,爭奇鬥巧,花樣百出。老王完全沉浸在這堆舊鑰匙中間,眼前破碎的家,倒不在意下了。

我暗自慶幸,我能幫好心的鄰居暫時擺脫苦惱而有所寄托。誰要看到自己的家,殘破敗落到這種程度,倘不是一種恐懼的力量,使他不敢自殺外,怕是難以在這震後餘礫中生存下去。

“老王,你是不是到我那兒吃點什麼?”

他捧著一串鑰匙,又恢複了麻木不仁的樣子,癡癡地盯著,目不轉睛。

也許沒有這串鑰匙,老王會成為絕對是原來的那個老王,好心,熱情,樂於助人,臉上是和善的笑。但不幸的,這串鏽蝕在一起,無法掰開的鑰匙,總使他想起他是誰,他曾經是誰,於是從此,他便把自己的過去鎖死了。我不覺得這鑰匙有什麼特殊,他告訴我:

“血!這是血!”

我不相信那深黑色鏽斑是血,難道血的凝塊能使這串鑰匙鏽成一體?難道,是這串鑰匙的主人在被那個的時候丟失的?難道,因為貼身的緣故,才沾滿了鮮血?

“血!”他肯定地說。

以後,老王仍舊在那機關抄抄寫寫,他妻子從栽水稻的那種學校回來了,他兒子頭一次高考榜上有名,也結束了廣闊天地裏的那條道路,全家團聚。不過,他們家再不是全樓中心,大門緊緊閉著,鎖上又加了鎖。他妻子向街坊鄰居解釋,請求大家諒解。誰不通情達理呢?誰那樣不識相去求老王修理半導體收音機呢?這不存心刺激人家嗎?再說,這玩藝也便宜得很,壞了扔掉再買一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