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帶她走的,也許生活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但話說回來,劉磊想,現在這種日子就能說不完美麼?和他慪氣的妻子,自然是要白首偕老的了。但是他試著把思路延伸開去,他會冒著生命危險,翻封鎖溝,去會他現在的老伴麼?即使剛結婚不久,他記不得他有過這種激情。同樣,又怎能預卜他果真在石拱門下接了她走,是幸,或不幸呢?
鬼打牆,他知道,迷路了。
石拱門像水洗過似地皎潔,泛出冷冷的螢光,那對年輕的情侶,正在大自然的懷抱裏熟睡。他有點羨慕他們,羨慕他們好快活,好自在,好無拘無束。肯定的,十有八九,戎戎怕不是蔣卉的合法丈夫,她比他要大些。正如那棵老槐樹下守著寡的女人,一口一聲好兄弟,你別忘了你姐一樣,那愛撫中又多一層母性的色彩。每次到王莊,天麻麻亮前必須出莊,那裏距偽軍據點太近,炮樓裏推牌九賭錢的吆喝依稀可聞。她從來不敢約定他下次什麼時候來,也許太愛他,怕自己的克夫命給他帶來什麼不幸,萬一她真的約定哪一天,她說害怕沒準那天要出事,所以,隻求他別把王莊的姐忘了。幸運的是,始終平平安安,假如那時,他的上級,他的部下,要是知道他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女人家,不斃了他也要剝層皮的。所以,他做好一切心理準備,既然已經如此,隻好帶她隨隊伍撤,留得下是罰是打,心甘情願領受,留不下,他就和她遠走他鄉。商量好了的,她也認可了,山裏的女人倒有股烈性子,隻要你跪下來求她,無不應的,哪怕是苦海,她也會跟著你跳。劉磊在炕前屈了雙膝,那女人摟著他頭:“好兄弟,隻要不因為我而難為了你,我跟你走。”
“明天,在古廟那兒等我。”
“你們隊伍上規矩多,行嗎?”她有些不放心。
“你等我吧,不見不散!”
到底沒有去古廟那石拱門接她,在最後一刻劉磊動搖了。於是,這場春夢,便是他心底永遠的秘密了。石拱門當然記得那個煢煢孑立著翹首企盼的女人,這使他有點羞慚。所以,蔣卉堅決邀他同在一起露宿:“您怎麼這樣見外呢?擠得下的!擠擠還暖和咧!”他拒絕了,這大好的月亮天,他好像多半輩子沒見過了,又不是不認識路,遊擊隊長呢?劉磊向他揮揮手走了。
如今年輕人端的了不得,行囊裏能容下一頂尼龍帳篷,三下兩下鋪張開來,並不比看秋守園的窩棚小多少。劉磊也算是領導幹部,不得不承認趕不上時代,他告誡說山裏的夜晚涼,鴨絨睡袋放在吹氣膨脹起來的墊子上。戎戎把野炊的爐子點起火來,準備弄晚餐。這混蛋(他在心裏罵)想不到說句客氣話,他更得走了。盡管如此,他邊走還是邊替他們高興,尤其為蔣卉這個笑語解人的畫家高興。他們不會受到什麼難為,也無所謂許多規矩,能夠願意走到哪算哪,多好,多美?人不成為自己的奴隸,偏不他媽的循規蹈矩,這種解脫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他後悔他出走得晚。
他後悔他撒下那個他真心愛的女人。
也怪了,他總把蔣卉同她比,而把自己同那個三流歌手比。那個穿得過薄的女畫家,在車窗西射來的光線映照下,簡直透明,那纖毫畢露的肌體,總使他想起在燒得滾熱的火炕上,穿得很少的山裏女人。她們兩個,當然無法相比,但豁出命去愛這點上,卻是一樣的強烈。遺憾的是他回報了這種愛,而最終喪失了她;可戎戎呢,並不把蔣卉的愛多麼當回事來珍重,這混蛋卻輕而易舉地獲得一切。
那山裏女人,隻要能見到便緊緊摟住不放。而這個彈棉花似的吉他演奏家,竟爬到上鋪去呼呼大睡,蔣卉向劉磊解釋:“他有點孩子氣,不是嘛?”
唉!所有女人,都存在這種原諒她所愛的人的天性。他很想把那個智商不高的家夥揪下來。陪陪這個太愛你的女人吧!如果你認為吃了飯睡覺絕頂重要,又何必作漫長的旅行呢!他也想對畫家講,這白癡式的小夥子,值得你神魂顛倒麼?
蔣卉有她的靈氣,似乎能感應到他心中的詢間,笑了笑,說:“愛,是不由人的事!”
想到這句話,劉磊更覺得後悔了。
也許他思前想後的緣故,路在他腳下走迷失了,繞了一圈,又轉回到原地。人生本是環行道,他記不得誰說的,細琢磨似乎不無道理。
露水越下越重,涼意越來越濃,他覺得寒浸浸地,大概隻好去擾那對年輕人的好夢了。劉磊穿過石拱門,向支撐著尼龍帳篷的早先是大雄寶殿的空地走去,為了怕嚇著或驚著他倆,一連踩著瓦礫,使其有些響動,一連捂住嘴輕輕咳嗽,意在提醒有人來了。
他聽見蔣卉在問:“誰?”
“我!”
“老劉嗎?”
“是!”
“哇”地一聲,那畫家哭著從矮帳篷鑽出,跑過來撲在他懷裏。
“怎麼回事?”
“戎戎走了!”
“走了?不是說你們願意到哪就到哪,一直走下去的嗎?”
她啜泣地說:“他變卦了,他說他離不開他爸,他媽,他那個和他一樣的三流劇團,他需要的三流觀念,和他覺得怪不錯的三流前程……”
“那你們之間的愛呢?”
蔣卉索性哭出聲了。
他記得她說過,愛是不由人的事,那麼,這該怎樣解釋呢?當然,這個哭得像淚人兒的蔣卉,是不好張口問的了。劉磊抬臉看天,倒希望從那兒獲得滿意回答似地。
但是,他覺得好像那點綴著繁星的天,在反問他:“你說呢?為什麼?遊擊隊長,你會不明白麼?”
石拱門似乎在冷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