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莊那古老的槐樹,槐樹下破舊的房屋,突然浮現在腦際。也許應該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了卻一項心願。無論你有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劉磊不得不承認自己是食言的負情人。你讓人家在古廟的石拱門下等你,然後帶著她到天涯海角的嘛!他沒對蔣卉講這段最早的羅曼史,天底下知道這件往事的隻有他和那漆門裏的女人。但他提起他打過遊擊的偏僻山區,那裏的風土人情,女畫家馬上神往了:“真的嗎?真的嗎?那山裏的女人以為自己相好的男人越多越榮耀麼?戎戎,戎戎,咱們進深山去,好麼?”
戎戎無可無不可,他聽著,可似乎什麼不往耳朵裏去,但說他根本沒聽,隻言片語講出來又沾點邊。他冒出一句;“那裏該有狼的!”
“鬼——”蔣卉蹦了起來,差點碰了頭,笑著說,“你膽小得要死,我就盼著像傑克·倫敦那樣,遇上一群狼,把你吃掉,不留給任何人,然後把我撕個粉碎!”接著,衝到對麵鋪位上,雙手捧住戎戎的腦袋,狂熱地吻著。
在包房裏,地無處躲,隻得閉上眼睛。這蔣卉,夠放浪的,不過,他想,這也許是新潮。劉磊是過來人了,他最早的羅曼史中那位情人,並不比她遜色些,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了。他站起身,準備到車廂過道裏去吸口煙。那鰻魚般女人身子立刻鬆開戎戎,攔住了他,並且攀附著拉他回座位上去:“真是沒辦法,我太愛這個大玩具娃娃了。”
戎戎的思路離強烈的愛很有些距離:“早知道,我該把汽槍帶來。”
“汽槍?對付不了狼的。”他告訴這位大玩具。
“有登山鞋就好了!”戎戎盡是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劉磊怕他動搖:“那裏,山都矮趴趴,圓嘟嘟的。”順便掠了一眼蔣卉發達豐滿的胸部,把到嘴的譬喻詞句壓在舌頭底下。每當遊擊隊長神不知鬼不覺地奔向王莊,隻要看見那從地麵隆起的山丘,總使他聯想起槐樹下舊房裏那個女人,她,還記得門環輕輕的三叩麼?
戎戎又開始百無聊賴地重複撥弄著同一琴弦,這使他想起彈棉花的弓子,繃繃作響。劉磊簡直弄不懂這個小夥子,有什麼地方值得女畫家這樣鍾情?她把速寫本攤在膝部,開始畫起來。每當畫一筆後抬頭再端詳戎戎的時候,劉磊觀察到,被看的這個在他眼中是絕對愚蠢的家夥,根本無動於衷。她燒灼著的情不自禁的神態,畫家的冷靜讓位於沉醉在愛情中的狂熱,是很令人心旌動蕩的,可三流歌手(蔣卉怕傷她所愛的人那無聊的自尊心,悄悄告訴他,並希望他包涵,盡量做出欣賞的樣子)卻絲毫無所謂。她是真愛,但被愛的一方卻沒有什麼反應,劉磊不禁十分地討厭這個麻木的年輕人了。
最怕的是生生死死的愛,結果撲了個空。
劉磊替這位多情的畫家犯愁,無論如何,那棵槐樹下舊屋裏的女人,得到過他熱烈的回報。雖然,終究她在石拱門下絕望地等待過,他不知道她最後怎樣使自己死了心,了結這場春夢?但是,他良心上稍稍能夠平靜一點的,隻要能有去王莊的機會,不管路途多遠,多難,多險——有時候,要通過好幾道哨卡和敵人的封鎖溝,也擋不住他,這些隻屬於他和她兩個人知道的秘密,越來越具體入微地回想出來。看來,拚命記住的倒未必記得住,拚命忘掉的卻永遠忘不掉,隻不過埋藏在腦子裏更深些罷了。
當然,他給過她熾熱的愛,門環輕輕叩響三下,那是約定的信號,無論深更半夜,無論刮風下雨,總會咿呀一聲,漆門閃開條縫,一張笑著的臉,一種熱烘烘的散發出隻有他熟悉的氣味,立刻透過來。這個永遠等待,時刻等待著遊擊隊長的女人,總是把那年月裏最珍貴的一切,從滿腔的愛到藏在炕洞裏的雞蛋,都貢獻出來。
她曾經對他有過什麼過分的奢望麼?結親,成家,留下來,不打遊擊?劉磊記不得了,也許壓根兒她不指望,她像山裏女人一樣,把他當作一個真心的相好。露水夫妻不久長,她說過的。好一場大家丟手,各過各的日子,也是那裏的沿習。但她有了他以後,就專注地心裏隻有他,而他,也好像把魂丟在了王莊,想方設法地找機會朝那老槐樹目標接近。他們是一支不怎麼成氣候的小隊伍,局麵打不開。因此,小組的乃至單槍匹馬的活動是主要的,也就成全了劉磊。
夜裏,總是夜裏去叩那門環,而且夜又那麼短。青紗帳起就好了,她可以到約定的地點來相聚。莊上的人都會以為她去給死鬼丈夫上墳了。其實籃子裏的供品,倒是讓他果腹的。後來,隔了好久,他才知道她那當偽軍的男人,倒是他們遊擊隊幹掉的。
“你為啥不早說?”
“說了你就該走了!”
“你不恨我?”
她搖頭。
“他待你不好?”
“不如你懂得疼我!”她把煮熟的雞蛋,剝得幹幹淨淨,遞在他手心裏。那年頭,兵荒馬亂,能吃飽飯的人極少。
“你吃!”
“你吃吧!”
“咱倆一塊吃!”
她隻咬一點蛋白,然後全塞進他嘴。
劉磊想起來,那女人的眼神,和對麵臥鋪上作畫的蔣卉,大概差不多的。事隔幾十年,他還記得那熠熠發亮的眼仁,一汪水,恨不能吞了你。
“你不再嫁人?”
“嫁誰?”
“你不醜!”
“我男人是凶死的,都說我命硬克夫,誰敢?”
是他下決心要把她帶著,隨大隊伍走的。他記不得這個付出了全部的愛,以及所有一切的女人,為此而要他怎樣報答。她當然不願意他走掉,但山裏人有她純樸的天然本性,真要一走了之,她也沒有辦法。那是很窮的山區,男人差不多不是當土匪,就是當兵,或遠遠地到礦上去當苦力,留不住的,所以這裏的女人對貞操不怎麼看重。他就是很偶然地在高粱地裏埋伏,準備赤手空拳奪槍時,結識了這個正在耪地的年輕寡婦。她當然知道他是什麼隊伍,要幹什麼事情,她勸他:“不會有落單的兔子讓你逮著的!”他轟她走:“你要害怕濺上血,你快耪完回你的家!”她說:“你這個當兵的,呆著也是呆著,不能幫把手?”劉磊拗不過她,接過小鋤鏟趟:“你倒挺會使喚人!”她笑著回答:“我又不白用你!”一大塊麥麵饃放在他腳下。虧了這點頂饑的糧食,到底等到傍晚,一個喝得醉氣醺醺,可力大無比的,挎著盒子炮的二鬼子,被他收拾了,那地裏好大一片莊稼都被這場惡鬥給滾平了。她衷心讚歎著:“你勁真大!”埋完死屍後氣喘籲籲的他,感謝她那塊麥麵饃,要不然,非吃虧不可。她告訴他:“家裏還有咧!”他婉謝了:“不吃了,我該找隊伍去了!”她一把拉住他:“你這渾身血,走不出幾裏路就會教人抓了。我先回村去,找兩件我死鬼男人的衣服,天全黑了,你來,大槐樹底下,那舊屋,你在門上輕輕敲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