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要考慮毛妹這行政秘書職務時,我仍舊不能相信毛妹是道德敗壞的典型。“她即或真的懷孕,也構不成撤職的理由。”塗副局長聲嚴色厲地間:“你究竟要把年輕人帶領到哪裏去哦?”看這不依不饒的架勢,我看毛妹說過的保票不會永久有效的話,倒是再準不過的應驗了。
後來我才知道,昨天,宣布了新部長的任命。
偏偏昨天給女職工做婦科普查。塗大姐終於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到底懷了怪胎的主角不是我,而且我終究是一級組織的負責人。甭說商量,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把我們處行政秘書免掉了,未免過分了點。她說:“這樣對毛妹好,對老部長好,我們先不說撤,找個人暫時代理著。橫豎她這回做人工流產,總得休息,她姥爺是醫學院黨委書記,假條諒不困難。”
“做人工流產?”
我思想簡直跟不上情勢的發展,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我記得毛妹要請假到她姥姥家去,已非一日。統計工作照例在月底、季末、年終忙得要命,她這個行政秘書又是絕對幹練的綜合統計能手(我教過的學生當中,她怕是最出息的)。我答應過,半年總表弄完了放她走,現在七月初,她走也是應該的呀!
“為什麼昨天查出來今天走?還是當醫生的姐姐陪著?又是到醫學院黨委書記的姥爺家去?唉唉,一時荒唐,現在就要付出代價了。我早說過——”
“塗大姐,我先走一步!”
我一聽她這口頭禪“我早說過”,更坐不下去了。說實在的,我和塗大姐共事多年,竟沒有覺察到她這用詞習慣。
“我早說過,防微杜漸。我提拔了毛妹,並不因為老部長而放鬆嚴格的要求。你對她在工作上絕對放手,在行動上絕對放心,在思想上絕對放任。你別著急辯解,你別——”她硬不讓我解釋根本不存在她說的這一套政策,真是他媽的,昨天去開了個會,出了怪胎,連我領導方法也總結出三條反麵經驗。“我問你,老陸,啊呀啊呀,你這人一急起來就沉不住氣,回頭足有你講話的機會,局長正在你們處和大家開會,恐怕還要和你交換意見——”
我使勁掐了一下大腿,確有痛感,說明我並不是在夢中。然而,這邊隔離審查,那邊發動群眾,真有“文革”卷士重來的意味。我深信,酷暑尚未來臨,有人便發熱昏了。我真想朝她吼:“我負他媽的屁責!連親爹媽也管不住兒女,與我相幹?”也許三十年來修煉,道行到了家;也許膽量和酒量一樣,隨著年齡增長而漸漸地減弱。火氣還未釀成,先在肚中化了。於是重新入定聽她講。回統計處幹什麼,參加批鬥會,乖乖,局長都出動了,中國人最善小題大作。
看來是應該精簡機構。若不由於人浮於事,大家閑得發慌,才不會如此興師動眾呢!
按照毛妹的評論,越是沒業務能力的領導,也越是善於攪是非。我很懷疑,這未必是她的見解,老部長時常拋出一些精辟獨到的看法,可能毛妹在她姐姐家聽到的議論,也未可知。但毛妹半隻眼睛瞧不上塗大姐,也是事實。她被老太太提拔,不僅無感恩之意,還說這手法太拙劣,弄得塗大姐既惱火又傷心。
她把毛妹作遺產留給我,無非想教我不得安寧。誰知我並不像她事必躬親,把權抓得很緊。毛妹挺能幹,又年輕,而且灑脫爽利,頭腦清晰,幹嘛不讓她鍛煉鍛煉呢?她工作得很開心順手,大家,尤其年輕人挺讚成她。除此以外,她活動能量也大得嚇人,對於舶來品,有她們那樣人家子弟形成的網絡係統,可以提供。她經常在辦公室裏給大家帶來喜悅和驚訝,半打裝的連褲襪,才八塊錢,意大利產品。香港最新潮泳裝,用不著付外彙券。去年冬天,她給我買到一頂芬蘭老頭帽,果然暖和異常,初戴那些日子,處裏時有開心笑聲,大家都感到處裏氣氛融洽多了,活躍多了,效率高了些,差錯少了些。毛妹非但不是麻煩,而是舉足輕重的骨幹。塗大姐當處長多年,也許這是唯一值得稱道的德政,用毛妹作行政秘書。
現在終於把她免了。
似乎還不僅僅要免掉她。
“老陸,對你還有反映呐!”
“我?”我覺得我再不幽默一下,我似乎要爆炸了。“塗大姐,昨天我可沒去作婦科檢查!”
塗副局長不以為然地搖頭:“我問你,你是不是講過,毛妹將來是塊當處長的材料?”她說著打開了筆記本。
哦!天,這隨便說說的話,竟記錄在冊了!
“昨天下班後,我找咱們處一些老同誌碰碰頭。事情發生了,總得找找原因吧?”
真是搞運動慣了,雷厲風行,夠迅速的。
其實,那天說了這話,毛妹竟然用冷淡的口氣回敬我一句:“陸老師,我以為你不應該這樣看重職務,處長怎樣,用掃帚掃,用畚箕撮!”碰了個軟釘子。她這種內裏冷和表麵的熱,構成令人捉摸不住的性格,所以我難相信她會做出那等愚蠢的行為。毛妹的精明,會算不清這份帳?然而,塗大姐在等著我的答複,我隻好說:“記不得我曾經說過——”然後我也不客氣地反擊:“即使說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人總處於發展過程中,沒準毛妹將來是當部長的材料。”我補充一句:“她姐姐的公公,我們部的領導,也不是一開始就當上部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