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麵無表情地說:
“何必再提他,已經下台了。”
她是最怕老部長向她要數字,每當這時候,總客氣地叫我陸工,讓我去應付。
“老陸,你是不該這樣封官許願的。多不好,助長了年輕人不健康的情緒,我早說過——”
又來了,“我早說過!”
我看了看表,局長召開的會還未了結,矛頭肯定不是毛妹,而是指向我。塗大姐又在翻筆記本,很像“文革”期間拋材料整人的樣子。雖是老一套,熟門熟路,整和被整的,彼此心裏有數。但一個盡量占得眼前上風,一個盡量避免吃眼前虧地僵持著,因為無數事實證明,沒有永遠的勝利者和失敗者。我心想,毛妹到底道行淺些,跑了。其實她應該算是有膽識的姑娘,即使真丟了醜,也用不著被人缺席審判。
我始終記得前不久微機故障,幾千份報表作廢,眼看著上級等著要數字,她反過來安慰我:“陸老師,責任在我,我到哪兒也不賴帳。數字,你放心,我們連軸轉苦戰幾天幾夜,也要趕出來!”後來,查清了是計算機終端出了毛病,責任在廠家,算把她解脫了。啊!當時那聲勢可嚇人,毛妹竟能鎮靜,隻是臉也白了。塗大姐像消防車跑來滅火了,一進統計處,見毛妹穿了件阿迪達斯牌運動短裙,她先火冒三丈。“在機關裏穿這種短裙是不合適的,把心思全用在這上頭,工作能不出差錯麼?”
毛妹說:“塗局長,至於我穿什麼衣服,與這件事無關。我這算不算超短裙,您最好還是問問你們家小四、小五!”
塗大姐生了一係列女兒,那時不講計劃生育,要講,我們處絕不會成為計劃生育先進單位。她哼了一聲,問我:“看怎麼辦吧?”
毛妹的那張臉更白了:“微機是我主操作的,若夠槍斃的罪名,我腦袋絕不縮回去。”
塗大姐年輕時也挺注意儀表,公家發下來的製服,她必改得合體才穿,這是她講給處裏人聽的。但她一見毛妹時髦穿戴就皺眉頭,“哼,還灑法國香水,我們那時隻用維爾膚和44776香皂!”最不滿意毛妹經常帶頭穿新潮服裝,後來才得知內情,她家的小四、小五,加上沒考上大學的小六,都以毛妹為樣板,朝塗大姐要穿要戴。
“那麼,老陸,你也許能知道一些情況,蛛絲馬跡總會有的,她和誰,按你設想。將來幫助毛妹,也好對症下藥。處裏人講(又看了一眼筆記本),毛妹說過多次,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我不知道信賴比信任,是不是更進一步?”
這絕對是專案組的手法。
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寫完了,又在寫第四次浪潮。可是這一套手眼身法步,竟原封不動。我也謹遵舊章,老規矩:沉默。
“那她也許會告訴你,對誰比較有感情?聽說她身後有好些個追求者,情書不斷,她還念給人聽。是不是說過,我還沒玩夠呢,才不急著嫁人把自己拴住?假如她並不想愛誰,怎麼能懷孕?而且還是怪胎?莫名其妙啊!唉!我早說過,防微杜漸——”突然,她提了個問題:“老陸,也許我不該說,我在統計處當處長那陣,小辦公室裏長期隻有我一個人。後來提拔了毛妹,她桌子就搬進來了。我到局裏工作,你自然進了小辦公室,這就是說,一年多快兩年,那小辦公室裏隻有你和毛妹——”
如果不是局長這時推門進來,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當然,也可能甚至微微地一笑,因為我究竟在部裏三十年,是個有修養的人。但從局長驚嚇的眼神,可以想象我的臉色,不是近乎心絞痛發作,就是快發羊癲瘋了!“陸工,你怎麼、怎麼啦?”
塗大姐仍舊那句話:“我早說過,防微杜漸——”
局長是新提拔的年輕幹部,很會當官,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既沒有昨天,也沒有今天,沒頭沒腦地說:“你們處今年忙得連春遊都顧不上,一定要補,一定要補——”
塗大姐和我一樣懵懵懂懂:“那毛妹的事情呢?”
他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簡直亂彈琴,豈有些理。醫院忙著分發防暑飲料,把病曆袋給裝混了,我還沒找他們算帳呢!”
我一下跌坐在那裏,兩眼發黑。
“陸工,你說春遊,其實該是夏遊,十渡好呢?還是更遠點,慕田峪怎樣?”
我隻能聽到他的講話聲,眼前迷迷蒙蒙。無論如何,我們處計劃生育先進單位的稱號,算是保住了。毛妹也不用人工流產,可以穿比基尼泳裝到大海遊泳去了。
局長接著對塗大姐講,他叫她老塗,告訴她,正式文件裏寫著的,老部長是顧問。“據說,要讓他抓一抓我們這些配合部門咧!他打報告辭過,上頭不準。”
“啊!”塗大姐似乎曾經頂料到的:“我早說過,老部長還可以再幹幾年的。”
我眼神漸漸清晰,終於看見了塗大姐,她還和以前一樣嚴肅得沉重。
於是,一切複歸於平靜。以後騎車上班,再沒人瞟我,盯我,打量我了。我想,也許這世界上偶爾有點子怪胎也好,要不,這平淡的生活,豈不太平淡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