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死扣(3 / 3)

天底下也沒有這樣的道理,範老不滿意自己的妻子,繼續維持家庭關係,別人也得如此?範老不但不提離婚,而且不生外心,非常忠實,毫無他意地過下去,別人也得照辦?這種精神榜樣,加上群眾輿論,所形成的壓力,對於那班心懷貳意之徒,是很有威脅的。有人開玩笑,幹脆在校園家屬宿舍區入口處,立一塊範老先生夫德碑,以示儆戒。

範老的道德純潔,令人景仰,這確是毫無疑義的。

不過,對於他那位夫人,說句不敬的話,實在粗俗。我還算是她無需懷疑的對象,其他人去範老書房,她就像防賊似地,生怕誰夾帶先生的藏書偷出去。

所以,到了今天,範老無論怎樣處理他的藏書,是完全屬於他的自由。不過,我擔心他老人家的兒女,尤其那位眉頭皺起來,嘴角一撇的女兒,當然會懂得這些藏書的價值,哪怕賣廢紙,不也是錢麼?這話她說過的,當時我聽了,不由哀歎:她比她母親更粗俗。範老範老,你的人品,你的學識,你的簡直完人一般的德行,怎麼就不在你兒女身上體現出來呢!

仰坐在病床上的範老,似乎窺透了我腦海裏瞬即逝去的念頭。他說:“我是立定主意要把這些藏書傳給子女們的,誰成器,給誰,這我已經三番兩次講了。他們應該滿足了,我一生謹小慎微做人,從外麵到家裏,他們並未因我受牽連吃苦頭,相反,該得的全得了,該有的全有了,比起那些什麼得不到,什麼全沒有的,天淵之別。所以,我要在我還有足夠氣力之年,了卻一樁心願。”他從枕頭底下掏出一串鑰匙,和一函錦匣,交給了我。“這是書房和書櫥的鑰匙,這是藏書目錄,請你代為保存,和我將要簽署的遺囑,一並交給將要繼承這筆遺產的人。”

“誰?”

老人遲疑了一會,似乎極難說出口的,然後,他說:“我有一張這人的名片,或許你認識。”

人並不認識,名字倒是見過的。“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位女同誌,剛得到副博士學位,報上介紹過,係裏還議論過,一位婦女,年紀不算輕,有份耐性坐冷板凳,鑽進古書堆裏,聞黴朽氣味,不易!你選擇這樣一位饋贈藏書的對象,太合適了。這將是文苑一段佳話,我想她肯定會相當相當感激的。”

當我講起這位副博士的時候,老人的眼睛裏閃出一種歡愉的神采,等到結尾提起會感激的時候,老人好像自言自語,同時眉頭皺緊起來:“她會感激嗎?”

我想,當然。老人不語,等著我把這份遺囑寫好,用他那哆哆嗦嗦的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仿佛了卻一樁心事,如釋重負,雙目閉起,仰臥在床頭。那樣子,真像快到終點站似地。這時,我才明白他不是無緣無故想起遺囑的,他也許知道他不會再出院了,窗外的春意再濃,也不再屬於他了。不過,像他這樣聖潔得頭頂快出光圈的老人,準會一無掛礙地撒手仙去。

我看範老大概累了,應該告辭,便問他還有什麼吩咐的。

他睜開眼睛,神色暗淡,但又露出一絲希冀的光彩,仿佛快要熄滅之火中的最後的殘燼。他猶豫了片刻,才說:“如果不太麻煩,你能不能——”

“我會把這好消息帶給她。”

“你用不著這樣說,隻不過是,能為她做些什麼,我感到寬慰……”

哦!多麼謹慎的老人啊!

幾天以後,我在一個著名的研究所裏,找到這位據說在極艱苦的條件下,自學成才的副博士。在走廊裏,她淡淡地接待了我。

我自我介紹,我是某某大學中文係的誰誰,她便猜倒了來意。範老這名字,對她來講,似乎很熟悉,莫測高深地笑笑,又似乎很陌生。她詫異地說:“我同他有什麼關係?我憑什麼接受他這無緣無故的饋贈?而且,不瞞你說,我不願意把我的名字,和他聯係在一起。還有事嗎?請問。”

我進一步向她闡述範老令人崇敬的品德。

她緊蹙著眉頭,極不耐煩地聽了兩句,便禮貌地道了聲歉,轉身走了。她背景似乎像誰,可我卻記不起來。然而,這皺眉頭的神態很眼熟,也許以前我在哪裏見到過。

我沒敢去告知範老。後來,他大概知道對方謝絕了他的好意。後來,他就死了。彌留期間我去守候過的,他老人家一直喃喃地念著另一個我們不知是誰的名字。

顯然,這裏有一道難解的死扣。

範老走了。但他的道德文章卻在,而且愈來愈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