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變異(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十二

齊克是我老上級,病了,我去看他。

早就應該去的,同住在一個城市裏。由於他們那兒門禁森嚴,由於他太太對我一些誤會,以致拖到現在。

齊克是個傳奇人物,本身就是一本書。可現在知道他這曆史的人不多,隻曉得他是位級別較高的領導幹部。前不久,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去見馬克思。於是我這舊日的部下,便去探望他。

他氣色很好,正在看小人書,見我進病房裏來,放下書,看著我。

“齊老!”我趨前問候。

他顯然忘記我曾和他一起工作過,木呆呆地打量著。盡管他太太再三像舞台提詞般啟發他,誰,是誰。可我這位老上級,圓張著嘴,憨態可掬地點頭。表示明白了。其實他根本記不得我,隻不過虛應故事。

他太太對我的不愉快,還是進城不久的事。

那時,他太太是文化教員,專門給老區來的文化程度低的幹部補課。當時招來一批像她這樣的未婚女性,我不知道組織部門的初衷,是否想當月下老人,反正後來她們都有了歸宿。我反對過齊老娶這位馬老師——現在,我依舊叫她馬老師,她恨我,恨得要命。婚後,她到底攛掇齊克,把我從他身邊調走。齊克沒法,拗不過年輕太太,請我吃了頓館子,他喝得比我還多,連說了三聲媽的,沒有下文,我明白了,便到基層工作去了。

這就是我和馬老師的一點芥蒂。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齊克變了許多,馬老師似乎還是老樣子,嚴厲的、令人敬畏的凜然神氣,還同她當年給幹部們補課,講什麼雞兔同籠整數四則題一樣,神聖不可侵犯。我總覺得(也怪我那時年輕幼稚),和這樣過於嚴肅的人在一起,夠緊張和乏味的。齊老征求過我意見,怎麼樣,這位馬老師?我說(現在打死我也不會說),就那副中藥麵孔?你願意娶一個政委當老婆啊?齊克當遊擊隊司令的時候,曾經用糞叉趕走上級派給他的一位政委,為此他受過處分。“媽的!”他給了我一巴掌,這動作意味著他十分讚同並欣賞我的觀點。

我給他當秘書,當然能了解他的一切。

齊克怕上文化課,尤其怕馬老師的雞兔同籠。他是揭竿而起的莊稼人,是大地的兒子,他無論如何沒法使腦海裏活蹦亂跳的雞啊兔啊,變換成一種抽象的數學概念。他糾纏不清,為什麼這位馬老師偏要把雞兔關在一個籠子裏?於是一上文化課,他便帶我下基層逃學。

他轉業是師級幹部,有匹坐騎,大洋馬,威武極了,他不交,帶來了,連同警衛員。城市裏騎馬代步絕不可能,他有點後悔,可這馬是他很發了一陣威,別人無奈才隨他的便。齊克不大肯認輸,不能騎也養在機關院子裏。警衛員改行當馬夫。我們工業局裏總彌漫著一股馬臊氣,和熱烘烘的馬糞味。

馬老師對這匹馬的厭惡,不下於對我的憎恨。對我的這位上級來說,這兩匹馬他隻能選擇其一。那匹大洋馬比我離開齊克還早,牽它走的時候,這位在我眼裏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直撅撅地跪在地下,向那馬磕了三個響頭,它救過他命,而且不止一次。

那匹馬不久就懨懨地死去了,這也許是我離開後,不去登門的原因之一。我始終記得那匹馬,它比人有感情些。

按規定,局裏給他配備一輛接收的別克牌美國轎車,他受不了汽油味,他說。其實,我知道他,進城以後學會了騎自行車,正上癮,從這個工廠騎到那個工廠。餓了,下館子,他能吃,更能喝,從來不見他醉過。飯錢當然他掏,也算是我替他完成雞兔同籠算術作業的犒勞。

就這樣,一來二去,那些招來的夫人預備隊,一個個名花有主。有些被叫作“改組派”的甚至休了老家的發妻,號上這些剪發頭,一時間離婚成風。等齊克騎膩了自行車,才發現隻剩下一位馬老師,已經在講分數了。該分的全分了,獨他沒有份。

他對我說:“媽的,看樣子我真得去上課了!”

我同情他,因為組織部門不打算再招新的女工作人員了。麻煩夠多的了,那些山區來的婆姨死也不肯離婚,一邊哭著鬧著訴苦,一邊敞開大襟褂子喂娃兒奶,都賴在機關裏,求領導作主。馬老師不動聲色,她說:“齊局長,你功課拉下太多,趕明兒還是我來單獨輔導吧!”

齊克沒法,隻好“媽的”。

他終於認了:“你是學生娃沒種過莊稼,你不懂,誤了節氣,顆粒無收,趁著還來得及的茬口,種一點收一點吧!”他抽了足有兩包煙,很明顯的尼古丁中毒,臉色鐵青,又征求我這個秘書的意見:“你說說,這馬老師,到底怎樣?”

回想起來,那時我好不懂事,也難怪馬教師記我仇。我說:“分明挑剩下的,要好,早落不到你手!”

他沒反應,也沒賞我一拳,我知道,我們這位遊擊隊司令自由自在的日子,快要結束了。

我替他唱挽歌。

馬教師和我談了談她老伴的病情,齊克接著看他的小人書,我m了一眼封麵,是《霍元甲》。那津津有味的樣子,使我懷疑,他還是不是當年的齊司令?那時他一跺腳,保定府的鬼子漢奸就哆嗦。他進城買燒雞,火車站的二鬼子給他拎著,護送除揚旗外還要九十度鞠躬。就這麼一個有聲有色的傳奇人物,現在,竟癡癡呆呆的,也許,大智若愚吧?我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