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死扣(2 / 3)

我一怔,以為我聽差了。

“這也是當著組織和領導的麵——”

“範老,你好好的,怎麼想到這上頭來了?”

“正因為好好的,我才想到的呀!”

我笑了,寬慰地說:“範老,這一天離你還遠,你是不是著急得太早了些?”

“不!”他態度很堅決。

我環顧室內外,看不到他兒女們在。

範老馬上體會我心裏在思忖什麼,這說明他頭腦清醒,神智並不糊塗。“我是有意識地把他們都支開的。這種事,我不想讓他們在場。”

“範老,肯定是哪位兒女惹你不高興了?”

“絕無其事!”

我搖頭。

他見我不信,便坦誠地說:“我兒女們的事,你也清楚,何必瞞你?我對他們不滿意,也是真的,這也許是一種懲罰,一種報應,我就不去談它了。不過,我想到先把遺囑寫好,這在西方乃是極普遍的事,絕不是兒女們氣我的結果。反正這一次住進醫院裏來,我有一種預感——”

老人清臒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

憂鬱症?我想。

“其實我並不怕死,對生死大限,我能想得開。你別以為我住醫院久了,由於寂寞,由於無聊,以至於胡思亂想,精神上出了什麼毛病?”

在這方麵,我一直佩服我這老師過人的聰明。他能很準確地揣摩談話對方的心思,一語中的。從我五十年代給他當學生,六十年代給他當助手,文革時同去幹校,文革後係裏共事,幾十年來使我折服老人的一點,就是他絕對的知己知彼。應該說,他對我並不見外,算是談得來,信得過的人,授權我來寫他的遺囑,足見他和我是很親近的。他曾說過,一個人太清醒,太理智,其實未必是好事。太了解自己,太了解別人,一切都透透地看穿,索然無味,豈不更痛苦?當然,這樣的論調,也就僅僅對我講過。大概因為我不止一次試驗過,到底他在猜測對方心思時,有沒有失誤過?後來我服了,他自然知道我的用意,便說了這些悟透了的語言。看來,範老並不以為這種明察秋毫是一件多麼好的事情,反而多多少少為之煩惱。

“人,挺難做的!”範老肯定知道我在思索些什麼,便作結論似地給畫了個句號。

這老先生!

“你也不必想入非非,立個遺囑,存在你那兒,有備無患罷了。我本想再請公證處來人,可不涉及財產,未免小題大作,反而弄得興師動眾。你知道我這個人從來是很能克製自己的,甚至於克製過了頭,現在回過頭去看,孔夫子所雲克己,嚴格講就是一種本性的強烈抑製。也好吧,這種自我犧牲,換得了一輩子平安,最後能壽終正寢。所以我不願張揚,我隻是請你作為我的遺囑執行人,於情於理,你都不得推卻的。”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請你拿筆,記下,我,範某人,是在神智絕對清醒,心境非常平和,而且經過深思熟慮的情況下,口授遺囑如下——”

“算了,範老!”我把筆放下。

“你覺得我荒唐不是?”他又猜對了我的思路。

“真的,範老,請原諒我說粗話,我不是咒你,你離死還遠著咧!”

“不不不,你還是記下去吧!”

我搖頭。無奈,繼續恭聽恭錄,哭笑不得。

“我一生治學,無所建樹,雖有著述,悉皆平泛之作。幸喜藏書,凡訓詁文字無不悉備,雖經洗劫,尚未一空。且不乏珍本善本——”說到這裏,他停下來,掠我一眼,分明是對我解釋了,“按說,我最好把這些藏書獻給學校圖書館,許多有識之士都這樣做的。不過,我衡量再三,與其束之高閣,還不如送給一位同道。對圖書館來講,山裏多了幾塊石頭而已,對亟需此類書籍的研究者講,則是如虎添翼。”他幾乎懇求地對我說,“還望你能諒解個人的愚衷。”

“先生的書,先生以為怎樣處理好,就怎樣處理好了。”我絕對尊重範老的作法,而且我相信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他無償向係裏贈送過一批外文書籍,那還是他夫人去世後貢獻的。我很欽佩教授先生死去的妻子,她非常懂得書籍即是財產,越古舊的書籍越值錢的道理,範老的兒女,恐怕更多獲益於母親的遺傳。我打做學生時起,就出入先生府上,慢慢明白範老的妻子,隻不過粗通文字。簡直無法理解,範老怎麼會同她生活了大半輩子?一個人能克己到這種程度,他老人家總結出苦痛二字,可見付出的代價。範老始終是校園的風範人物,所有那些喜新厭舊的,第三者插足的,家庭不和的,找出種種理由要和老婆離婚的,無不被訓誨開導,要以範老為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