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夢想(1 / 2)

《沒意思的故事》之三

他每天清晨在公園裏吊嗓子。

準時得很,六點整,“啊啊啊啊”,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長。六點半,也準得不能再準,戛然而止。

第二天,六點整,你還在夢中,“啊啊啊啊”的聲音,透過窗戶,飄到枕上,灌進耳裏。他又在吊嗓子了。

那聲音,老邁、蒼涼,有一點點嘶啞,越發透出股韻味。我覺得他這聲音是屬於秋天的,更確切地說,是屬於晚秋的。六點多鍾,天還沒有完全亮透,聽到這遒勁悲愴的聲音,更讓你為之黯然神傷了。推開窗,對麵那煙霧蔥籠的公園裏,一聲一聲,激越高亢,像歸雁在天空嘹唳,這時,你的心,會如失落了什麼似地感到空空蕩蕩的。

我每年都要到H市來,給我老朋友帶的研究生開一門課,講上三周四周。倒不一定都是秋天,但來了必住在離公園極近的一幢樓房裏,推窗隔條馬路就是公園。公園裏有座小山,小山上有座小亭子。夏天,亭子被繁花茂樹擋得什麼也看不見。但他每天清晨在那吊嗓子,飼必無疑問的。秋天,樹葉兒慢慢地掉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和殘餘的硬是戀住枝丫的片片黃葉,於是這才看清紅柱碧瓦的碑亭。那碑,很古老,殘缺了很多,從斷斷續續的文字看,似乎是記敘一位戍邊將軍的功德,不過,遺憾,齎誌而歿,沒有做完想做的事情便死了。這時,沒有遮擋的樹木花草,他吊嗓子的聲音愈加清晰地傳進了我住的這樓房裏。

我不喜歡京劇,也不懂京劇。但不知為什麼,每次到H市來,這位吊嗓子的老先生——他聲音裏的滄桑之感使我相信他是上了年紀的老者,甚至頷下留著瀟灑飄逸的銀須。他那高亢中透出的淒涼,那嘶啞中越發顯得悲愴的聲音,特別是在晚秋將盡、隆冬即來的肅殺天氣裏,能不令人回腸蕩氣,在心靈深處產生某種共鳴麼?此刻,他的聲音對我來講,已不是什麼京劇,什麼吊嗓子,而是一種氛圍,一種意境。我想,在久遠久遠的洪荒年代,在我們的祖先還未掌握語言的原始蒙昧時期,準是用這種呼喊來表達自己的情感的。

因此,我每次來H市,就惦含這位老者,等待著那融化在聲音裏的惆悵,等待著那在寂靜空間裏的蒼涼飄蕩的聲音,那時刻,你能感到靈魂的震顫。

我想象中的那位老人,從來隻是吊嗓子,不唱一句戲文,他也許唱過,可我從未聽見。但在我記憶裏,那些票友,或正式的演員,吊吊嗓子,會突然冒出“一馬離了西涼界”之類的唱腔。如果他也是如此這般的話,那可太敗興了,詩意必定全部消失。但他不,認真地,甚至虔誠地吊嗓子,“啊啊啊啊”,一絲不苟地練功。

那聲音,特別在秋天,斯人斯景,你想想,能不動人?我由此產生了許多聯想:他老了,他快走完他的人生途程;他孤獨,在遲暮之年需要傾吐心曲。於是,他在這碑亭裏,伴著那位沒落的將軍,仰天長嘯。

我也問過同住在這幢樓房裏的其他同事,他們聽是聽到的,但反過來對我這樣感興趣覺得奇怪。大概我是客人的緣故,沒有好意思笑話我。

我住的這幢樓房有位管理員,煙鬥抽得吱吱地響,稍許喝一點酒,鼻頭便紅得像辣椒。因為我每年都來,熟了,但我也不好徑直問,繞了半天圈子,才到正題上。

“您知道那個一大清早吊嗓子的嗎?”。

他想了想:“他倒是挺準點的。”

“這人怎麼回事?”

我估計他會搖頭,果然,擺了一下腦袋,還鄙夷地說;“這種人我看不大正常吧!”

有什麼辦法,他大概以為喝點燒酒,鼻頭紅得發亮,躺在破沙發裏發發牢騷才算正常吧?

有一天清晨,我被這聲音吸引著,想穿過馬路到公園去。有一位在馬路上掃落葉的大嬸,也呆呆地拄著長把竹帚在那裏傾聽。早晨要冷些,她蜷縮著肩,兩手抱緊,這回,我倒直截了當地間,指著那樹葉兒快掉盡的小山:“誰?天天這麼早吊嗓子?”

“誰知道是誰!”

“從來沒有誤過一天,也不容易。”

“也不記得多少年了。”

“很久了?”

“白耽誤了一輩子,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樣自己毀了。”

去年我又到H市去,晚了些,碰上了真正的冬天,幹冷幹冷,冷得似乎把空氣都凝固住了。我還不曾在這樣寒冷的季節裏在H市呆過,我也不知道冷到這種程度,那位老者還會在碑亭裏吊嗓子不?

我等待著,到了六點差幾秒的時候,我緊張地注視著秒針的移動,這時,盡管窗戶緊閉著,那“啊啊啊啊”的蒼勁悲涼的聲音,準時傳到了我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