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之二
他比她大一歲。一切的過錯和不幸，全可以歸結到這大一歲上。要是同歲，也許生活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他比她大一歲，他就插隊去了，她比他小一歲，恰巧從她那一屆起，可以留城找工作了。他和她握別的時候，她，簡直心都碎了。
“你當真要去？”
“我找不到理由賴著不走。”
“我等你！”她聲音很細很細。
他說：“反正明年你畢業了，也要下鄉的，命裏注定。”
“那你等我！”她聲音還是很細很細。
“當然。”他握住她的手，卻很重很重。
好多年過去了，時光把記憶慢慢地衝淡，許許多多的往事，像褪色的相片，模糊了，消失了。但，他永遠記住那很細很細的語音。她呢，也忘不了那緊緊一握，很重很重，至今還殘留著那股隱隱的痛。
生活就是這樣，有交彙的路口，必然也會有分岔的路口。差一歲，僅僅差一歲，他下鄉了，她留城。相反，假如他留在城內，而她卻去了農村，同樣，像棋盤上的兵和卒一樣，失之交臂，便背道而馳，一直順各自的路走到底。不是被人吃掉，便是吃掉別人。但勝負與你無關，你隻是一顆棋子。
他想到這裏，敞開喉嚨喊叫：“便宜啦！便宜啦！”
這一條街充斥著出賣各式衣服的攤販，他是許許多多嚷著“便宜啦！便宜啦！”當中的一個。不過，那些叫賣的哥兒們倒未必肯便宜。他，至少這一次喊出便宜這兩個字，倒是存心要別扭一下的。他也弄不清楚跟自己別扭，跟別人別扭，還是要跟棋盤上麵能移動他這顆棋子的手別扭，“便宜啦！便宜啦！”一邊喊著，一邊心裏罵：“看哪個王八蛋走運，碰上這便宜！”
來了個妞，外地的，一眼就看出來。
“牛仔褲怎麼賣？”
“原價十七塊六，便宜啦，幹脆，掏一張大團結，拎走吧！”
“十塊錢？”
“對。”
那妞翻來掉去地查看這條褲子：“為什麼賣十塊錢？”
他火了：“我願意，我高興十塊錢賣給你，怎麼樣？”
也不知是他模樣嚇人，還是那妞認為受到羞辱，或者害怕貪便宜上當，放下手中的褲子，瞟了他一眼，轉身到別的衣攤去了。
那背影有點像她，活見鬼，他啐了一口。
他從插隊的地方回來了，好不容易。挺高興，雖然花了點錢。他想，絕不是因為花了不該花的錢而高興，人不那麼傻。而是拿人民幣換來的可以證明你肝不好、肺不好或者關節不好、神經不好的那張巴掌大的紙片，可以改變你作為一顆棋子的命運，不是一直拱到底線的那種說來可憐的高興。
他去找她，當然是興衝衝的。
她那背影他太眼熟了，他叫了她一聲，“哎——”她轉回身來，沒想到是他，怔住了。他比她還要驚訝些，不知是全身的血一下湧到頭部，還是被人狠狠朝腦頂擊了一棒，懵懵地站著。是她麼？是那個說出話來很細很細的她麼？她怎麼會有一個滾圓滾圓的肚子？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
他根本沒有聽見。
“你，辦回來了？”
他從她嘴唇的哆動，知道她在講話。
“好多同學早回城了，你——”
他聽清了。盡管有那樣突出的，使她變醜了的肚子，但他還是間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你結婚了？”
她點點頭，有一絲絲負疚的眼神。
“祝賀你！”他習慣地伸出手去。
她淒苦地笑笑，並沒有把手給他，而是問：“你怎麼辦回來這麼晚？”
他看看那肚子，心裏想：辦回來早有什麼用？
“工作呢？有著落了麼？”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