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這聲音感動了。
我匆匆穿上衣服,決計要去見一見這位老者。一個人,多少年,天天在這清晨來吊嗓子,堅持不懈。為了什麼?我這樣做也許有些唐突,但我想解開這永遠的謎。
馬路上有一層薄薄的雪,剛好遮蓋住地皮,這時候,天色仍很晦暗,公園售票處還亮著燈。一個打著哈欠的賣票女同誌,遞給我票後,說了一句:“今天你是頭一名!”
“早有人吊嗓子了!”
“他?”那意思,他不算,是個例外。
“演員麼?”
“不是。”
“票友嗎?”
“也不是。”
“那他——”
“誰知道,反正我爸在這公園當花匠的時候,他就來吊嗓子。我爸說過,一個人要迷上了什麼,這輩子就完了。”
“他的嗓音挺有吸引力,不是嗎?”
她顯然受她爸爸的影響:“有什麼用,不如幹點正經!”
我沿著公園裏曲曲彎彎的小路,朝傳來“啊啊啊啊”聲音的方向走去。我在猜測,也許由於對藝術的虔誠和愛,也許由於對往日的留戀和紀念,也許由於某種情感的牽係,才會這樣守時如一地到這兒來抒發心聲吧?
等到來到土山腳下,仰望那碑亭披上了銀裝,亭子裏那塊石碑旁,隱隱綽綽可見一個人影的時候,我遲疑了。該不該去驚擾這位孤獨的人?人害怕孤獨,可一旦孤獨了,又害怕別人打亂他的孤獨。但那聲音在這寂寥的公園裏,離得這樣近,嘶啞,蒼老,悲涼,深沉,一聲聲,驚心動魄,我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順土山的石徑拾級而上。我簡直無從理解,即使老到這種程度,聲音仍舊這樣迷人,怎麼會沒唱成戲?
碑亭就在眼前,天色雖然仍舊黑沉沉的,但積雪的反光,使我看到了這位老者的背影。可惜,等我走近,亭子裏隻有那位將軍的斷碑,他走了,他下山去了,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淺淺的腳印,很快被風吹平了。
難道永遠是個謎麼?我多想了解這吊了一輩子嗓子的老人啊!
一個穿著通紅通紅羽絨服的少女,跑上山來,臉也凍得緋紅,她顯然有些驚奇:“老師,您,早!”
我認出她來,是聽我課的一個學生。
“哦,年輕人在鍛煉?好,好!”
“不!我是陪我爸在這兒——”
“你爸?”我環視一下四周,並沒有任何遊客,便問:是剛剛在這兒吊嗓子的那位老先生麼?
她笑了,有點不好意思。“是的,最近他身體不太好,我不放心,陪著他。”
“他天天來,準時極了。我不懂京劇,可你爸爸的聲音太令人難忘,有股說不出的韻味。”
“老師,他想上台,當演員,這是他不醒的夢。媽媽走了,弟弟走了。他同事,朋友,親戚,還有上級,都拿背朝著他。”說到這裏,她有點說不下去,“如果開始就由著他唱京戲,說不定不會這樣……”
“他,幹什麼工作?”
“撥拉算盤珠,和阿拉伯數字打交道。”
“會計員?”
“從開始到最後離開,一直是個不稱職的會計員。”
“退下來了?”
“不到年頭,就勸他休息了。”
“他不會放棄他的夢吧?”
“當然,他最大,也是最後的夢想,就是登上舞台!”她說話的神氣,既不是諷刺,也不是讚揚,沒有首肯的意思,可也並不是反對。“老師,讓你見笑了!”
我真心誠意地解釋:“看你把話說到哪裏去了!”
今年秋天,老朋友再三電催,我又來到了H市。這次說心裏話,大半因素倒是為那位老先生而來的,更具體一些,那迷人的聲音所創造出的氛圍、意境,總縈回在心懷,多麼想重新親身領受一下啊!
第二天早晨,我提前打開了窗戶,六點整,那公園一片沉靜。等到在課室裏,看到那女孩子袖上的黑箍,我覺得我無論如何要請同學們諒解,這堂課我是怎麼也無法講下去了。
我站在那裏,她走過來。
“老師——”
“我到H市不知多少回,還是第一個清晨沒聽到你爸爸的聲音。”
她眼圈兒有點發紅。“他走了,臨死前,按照他的願望,給他穿上了戲裝,才慢慢閉眼的。”
我還會到H市去嘛?
大概,再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