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別扭(2 / 3)

他搖搖頭,回城是一回事,待業又是一回事。棋子的命運就是這樣,你不能決定自己。

“我來試試看,也許——”

“謝謝。”

“老同學嘛!他肯幫忙的吧?”她不大有把握地說。

“誰?”

她臉紅了。

後來,他知道了,她那一屆都留城了,她分配到一個機關裏,她的頂頭上司人事科長是個單身漢,她是科室裏唯一的未婚女性,她命中注定必須嫁他,而終於成為他的妻子。因為年齡相差十歲,或者還多一些,給她一張黨票,和機要室一份清閑的差使,算作彌補……聽到這裏,他端詳著那張快要做母親的臉,這顆棋子的下一步,下兩步乃至最後一步的命運,全在臉上寫得清清楚楚,如果不發生地震和戰爭什麼的意外,她就這樣平穩地生活下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你幸福嗎?”

他想問,但話到舌邊咽住了。

也許她就喜歡,或者習慣,或者完全適應這種被安排定的棋子式的命運,那她就是幸福。而他,一想到自己像牛似地被人牽住鼻子走路,即使牽到他所期求、盼望的境地裏,也未必會感到多麼幸福。這牽的本身,至少在他的心靈上,是痛苦的。

“便宜啦!便宜啦!”他扯開嗓子喊,壓倒別的攤販錄音機裏放出的流行歌曲聲。

又過來個妞,本地的,看得出來。

她瞟上了那條牛仔褲,打量著,拿不定主意。

“買嗎?”他拿下來遞過去。

“多少錢?”

“你存心買不?”

“不買我看?”口氣還挺橫,本地妞那優越感最討厭。

他想,有什麼?一顆棋子!“你要真打算買,你算碰上了,原價十七元六,對你優惠,打對折,八塊八!怎麼樣?”

“為什麼八塊八?”

“我願意——”他盯著那張滿是狐疑的臉,心裏升起一種快意,一種偏要跟誰過不去的報複一下的快意。幹嗎我不能做我自己的主?我就不掙錢,我就賠錢。一句話,我願意。人活著,幹嗎偏要照一個模子去說話,去思想,去討老婆,去做父親?末了,連死也是老套子,遺體告別,火化。你的仇人,你的對頭,你老婆的情夫,你的早恨你不死的部屬、下級,明明心裏無限快活,還裝出如喪考妣的樣子,何苦?人,應該是他自己,或喜或怒,不一定要和別人一樣!他看到那妞還惶惑地愣著,便又用標準普通話再說一遍:“我願意!”

那好,知道便宜,知道掏出八塊八角可以拿走這條牛仔褲。但是,她按照習慣了的模式去思考,會有一天,在偏僻的胡同裏,他會突然摟住你,頓時,她好像覺得他在剝自己衣裳似的,放下那條褲子跑了。

他知道,那妞準會罵他:“精神病!”

他到底還是去見了那位人事科長,他對她丈夫,既沒有好感,也沒有惡感,他並不那麼老,當然也談不上年輕。講起話來,兼有法庭庭長和父親般的口吻,他很不受用。他想她必須扮演被告和女兒,同時又是老婆這三個角色,覺得累得慌。而且還要把這場戲演到老死那一天為止,他望著她,他可憐她。因為作一個被告,可能有罪,也可能無罪,允許請律師,也允許自己申辯。一旦成了犯人,那麼隻有乞求寬大的份了。他不願她因為他這個老同學,從被告落到犯人的地步。

她丈夫說:“看得出,你們在學校時,一定是好朋友了,她還從來沒有讓我為她哪位同學幫過忙呢!”

其實,他並不想謀這個差使,先燒兩年鍋爐,然後,轉成正式工,然後,當采買,然後,以工代幹,到辦公室打打雜,然後,正式科員。他聽她從她丈夫那兒討來的口風,他算了一算,至少兩個五年計劃之內,他不是他自己。他對她說:“謝謝你,拉倒吧,我當不來絕對的良民。”

“那有什麼,人人都這樣熬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