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羅派人教訓了他,打得他隻差一口氣。這種私刑,是黑道上懲罰異己分子的家常便飯,不死也得殘廢。不過一個禮拜,他鑽進陸軍倉庫,偷出了幾箱為遠征軍準備的避孕套。馬羅看著這個曾經打得遍體鱗傷的家夥,奇跡似的完好如初,才想法讓他第三次通牢裏去的。
弗累德繞過去,坐進車裏,他首先聲明:“我剛從那裏出來,我不想馬上再進去。要沒有把握,我不幹的。”雖然,他對自由不怎麼感興趣,但也並不想在獲釋後的第二個小時,又失去自由。但是,他口袋裏的僅有的幾個硬幣,提醒他不能斷然拒絕這個可能賺錢的機會。
那人不理他。隻是證實地問:“你是胡子弗累德不?”
他給他看他那張毛茸茸的臉,“這是做不得假的。不過你得說清楚,幹什麼和怎麼幹,合適,我才會跟你們合作的,不合適,對不起,我不想和警察局開玩笑。”
開車的人不做聲,不過從他車子行駛的路線,弗累德漸漸辨認出來,是上等人的居住區,也是他往日斷不了來淘金的地方。看來,馬上就要動手嗎?這使他有些緊張,一年多沒幹這種營生了,手藝會不會生疏?因此,他有點像尚未背熟台詞,就被推上舞台的演員,有些怯場。還不知道是撬保險櫃呢?還是打劫珠寶店?或者綁票?或者殺人?按他的習慣,比較喜歡明火執仗的搶掠,不大願意鑽在壁櫥裏,對付密碼鎖,也不願意去碰嚇得半死的女人。
於是,他不大想幹了,至少在他肚子還不餓的時候,要打退堂鼓了。
“讓我下車!”
那人耐臉來看他。
“我不想加入,可以嘛!”
開車的波多黎哥人,搖了搖頭。
“謝謝你了,我還想多自由一會兒,再見了!”他不等車停就要下了。
開車的人一把拉住他,“如果你是那個剛放出來的搶過銀行,搶過超市的孟席斯·弗累德,血型A,頭發棕紅色,眼球藍灰色,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一百九十到二百磅,腹部中過彈,臀部有刀傷疤痕的胡子先生,你就乖乖地坐在那裏別動。”
狐裡憑氣味尋找同伴,弗累德能聞得出來,這個開車的波多黎哥人,十有九是兄弟幫的同道。他一揮手,就掐住了正在開車的家夥,“我跟馬羅先生早分手了,我也不想再看到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雜種。”順手下了他的手槍,摸出了他的錢包,“對不起了,年青人,以後發了財再還你吧!”
波多黎哥人笑了,“你真沒出息,還是你那下作的老脾氣。馬羅先生那兒,大筆錢等著你拿,卻搶我這點點——”
弗累德笑了,“馬羅?”他搖搖頭,才不相信那樣的好事。
“笨蛋,他就等你在合同上簽個字!要不會提前放你出來——”
“算了吧!這種老祖母講的故事,騙不了我。”他一手打開了車門,要跳。因為他不願意再和兄弟幫有什麼牽扯了。無論是重新入夥,還是永遠的除名,那頓洗禮,都得要付出離死不遠的代價,這就是兄弟幫的規矩。雖然他像貓一樣,有九條命,經曆過子彈和匕首,也無損他一根毫毛。但也不願挨一頓馬羅式的私刑和毒打。鞭打人,是馬羅最好的幫助消化的手法。
“以前我見過你一麵,看來,這一年半,你在牢裏倒真是養胖了許多。”波多黎哥人根本不在乎他。把車開得飛快,以致他沒法跳車。突然間,猛地刹車,趁弗累德沒坐穩,一拳打去,將他擊昏。等他清醒時,車子已經在一座洛可可式的建築物外停了下來。司機把他推出車門,兩個彪形大漢,一左一右地挾持著他,腳不沽地地走進了林木森翳的院裏。等進到富麗堂皇的大廳裏,看到了沙發上坐著的馬羅,他隻好作不死也剝層皮的打算了。
“你走近些,胡子弗累德!”
他看頭兒那鑲金手柄的鞭子沒在身邊,他放心了。他走近了才發現滿麵病容的馬羅已經不會有力氣抽打人了。
如果說死亡和弗累德無緣,那麼,監獄與馬羅也永遠不會聯係在一起。這個黑幫頭目的罪名若是成立,加在一起,可以判七百多年。但他卻在這座宮殿式的院子裏,過著國王一樣的生活。但上帝是公平的,弗累德不死,卻有監獄,馬羅沒有牢獄之災,卻有死亡在等待著他。
“出來了?”
“是的!”
“歡迎你!”
頭兒很少這樣和顏悅色,過去他習慣用鞭子講話,這使弗累德有點受寵若驚。但好的開頭,不等幹有好的結尾,他看著這位大概快要和上帝見麵的馬羅,不知下一步是什麼場麵等待著他。他雖然沒力氣鞭打人,站在他身邊的那些如狼似虎的保鏢和打手,足可以生吞活剝了他。
馬羅看著他,點點頭,然後揮揮手。他說他要休息了,讓手下人和弗累德打交道。接著,那兩個彪形大漢,又把他挾持到大廳旁邊另一間屋子裏。弗累德以為會在那裏受到洗禮,趕快縮緊骨頭,準備挨打。這是所有幹這一行的最起碼的本領,免得內髒受傷。
誰知進屋後,沒見到刑具,也沒見到那根鞭子。案子上放著兩疊高矮不一的鈔票,比之他口袋裏的硬幣,自然是很誘惑的了,那每一張都足夠在墨西哥飯店裏,吃到躺在那裏哼哼為止。他像在黑暗裏,看到了太強烈的光線,那兩吞鈔票使他眼睛有些發花。他問自己:這就是那個波多黎哥人說的,等著去拿的錢?
律師先生笑容可掬地從提包裏拿出一紙合同,對他說:“如果你簽了字,這桌上的錢就屬幹你了。”他把這張紙攤在桌上,並且把筆遞給那個滿臉疑慮的弗累德。
他覺得這是一個騙局,遲疑地站在那裏不動。
“我知道你會問,為什麼要給我錢?為什麼要我簽字?這合同上這樣寫的:我是在神誌清醒,在無任何威脅的情況下簽署這項合同,我願意將我第一個腎,在半年內移植給尊敬的馬羅先生。在此以後,如果我不幸失去生命的話,為防止在我垂危時刻,無法順暢地表達我的意誌,我願在此一並聲明,將我遺體的第二個腎,也奉獻給馬羅先生,以表達我對他的愛忱之心。”
弗累德雖然努力在聽,因為他不知道腎是什麼東西,一下子未能明白怎麼回事,當那些旁觀者羨慕他有可以移植給馬羅的器官,還可以得到一大筆錢,開始詛咒他交了好運時,他才知道總是饑餓的肚子裏,還有一個可以賣出好價錢的腎。伹他無法知道這東西長在什麼部位,更不知道除了第一第二個腎以外,是不是還有第三第四個,他笑了,一種傻乎乎的笑,一種被意外驚喜,弄得神經兮兮的笑,一種好象明白什麼,又好象怎麼也弄不明白地呆笑。
律師把筆和合同推到他的麵前,同時告訴他:“這一疊多的,是你為馬羅先生所獻出的第一隻腎的報酬。這一疊少的,是那第二隻腎的預約訂金。”
他想起了每個周末的那塊足有一磅重的牛排,也想起了獄醫對他特別的關照,他更想起了小時候臨近聖誕節前,拚命催肥的鵝。他對那位律師說:“先生,要是我不簽呢?”那些嫉妒得要死的同道們,擄拳擦掌地圍過來:“你居然提出了這樣一個笨蛋的問題,是不是需要幫助你清醒一下?”
他口袋裏的幾芬尼硬幣和那墨西哥餐館的辣玉米餅使他明白,這隻有一個顧客的生意,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就把兩疊鈔票都揣在自己的口袋裏,在合同書的下方,寫上了freedom的名字。
然後,他揚長地走出大廳,走出院落。
那個開車的波多黎哥人,從後麵趕了過來,弗累德把搶他的手槍和錢包,掏出來扔還給他。但他仍舊固執地跟隨著,甚至先跑兩步,到大門口把車門打開,請弗累德上去。
“你幹什麼?”
波多黎哥人笑著回答:“從此,我們就不會再分開了,直到你死!”
他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因為你已經在死亡合同上簽了字。但願上帝保佑,這一次,馬羅先生能夠移植成功,我就可以不必像看守一個囚犯似的,一天到晚跟著了。”
弗累德想不到在看得見的監獄外麵,還有更大的看不見的監獄,於是淒涼地笑了。既然是這樣,又何必急著出獄,得到freedom呢?他鑽進了汽車,拍拍那個波多黎哥人:“走吧!”
“上哪兒去?”
“下城!那家墨西哥餐館!吃辣玉米餅去!”
伊索的弟子馬涅斯說:“我的老師曾經講過一隻鄉下耗子,去拜訪一隻城裏耗子的故事。這個鄉下佬進城以後,發現它城裏的同伴,有那麼多的幹果,奶酪,點心,可以隨意享用。至於垃圾箱裏那些黴變了的,長了綠毛的蛋糕,連聞都不聞一下,要是在鄉下,那將是再好不過的美味。於是它向上帝埋怨,這種天壤之別的待遇,對它是不公平的。可是,等它在它朋友那裏住了一夜之後,還是回到鄉下老家去了。上帝問它怎麼改變了主意時,它說,‘親愛的主啊!你簡直想像不出,城裏會有那麼多的貓,捕鼠器和有毒的餌,以及無數可怕的聲響,得不到一時片刻的安寧,眼睛都不敢閉上,天一亮,就離開那裏了。’‘是啊!’主說:‘你得到什麼的同時,必定也要付出什麼的。’這就是辣玉米餅給那個叫Freedom先生的教訓。”
七 地獄之門
謝天謝地,他在瀕臨海峽的魚市場,找到了一幢房租不是太讓他承擔不起的公寓。一個人,當幸運向他微笑的時候,連海峽吹來的風,也不凜冽刺臉了。
公寓的管理人員,等他在臥房、起居室、衛生間、廚房走了一遍,麵孔上露出滿意的樣子以後,便要他決定,是不是打定主意,不後悔租下這套在全市也找不出的廉價公寓。
剛剛在《海峽論壇報》謀到一份記者差使的他,毫不猶豫地就點頭成交了。他是個熱情的人,差一點就要擁抱這位管理員了。“隻有傻子才後悔的,先生!”
“賴斯頓先生,那麼請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個字,然後預付三個月的房租,我就把鑰匙給你留下了。願你在新居裏,有一個美好的開始。”
“當然囉!”他心想,這一次開始要比以前任何一次開始都會好,一切都那麼順利。幹是,他感謝上帝了,沒有永遠倒黴的人,也沒有永遠幸福的人,隻有主,是公平的。現在,他不是結束了啃幹麵包和鹹魚的日子了嗎?
他很納悶,一個以社會的良知,公平的聲音和尊嚴的象征而聞名的記者,他深信,說不上有大名氣,至少也有點小名氣,居然管理公寓的先生會從來不曾耳聞過阿爾弗累特·賴斯頓的名字,這使他相當敗興。他甚至提示,幾年前那個因毆打主編而被開革,被判社區服務,在全市鬧得沸沸揚揚的記者,就是此刻站在這間便宜公寓裏和他簽合同的房客時,那管理員還是搖頭,不認識,不知道,也沒聽說過。
他因為這天的心情特別好,原諒了。誰讓這城市太雜太亂太沒有秩序了呢。光報紙有一百家之多,從政客辦的報,到妓女辦的報,無所不備。在數量上惟一能夠比美的行業,就是本市的精神病院。這個有著驚人的記憶力的名記者,無需查閱資料,便記得起來;在海峽城裏,共有一百零一家大的小的治療精神病的醫院。他懷疑,在他毆打主編的那一陣,管理員先生沒準在這類病院裏,接受治療吧?
他付了錢,那個呆呆的職員,捏起皮包,踮著腳尖,告辭走了。賴斯頓倒在沙發上,哼起一支《我們都瘋了》的流行歌曲。因為這套公寓房,至少要在現在講好的房租後麵,再加上一個零方能租到。就在這有點快樂,也有點癲狂的旋律裏,回想從昨天《海峽論壇報》的老板錄用了他,結束了領取失業救濟金的生活。接著,上帝開恩,今天又在魚市場租到了一套便宜透頂的房子,明天,對,也許上帝會送過來一個女人。
有了錢,有了床,下一步,那自然是女人,這不是罪惡,上帝還連忙給亞當做出一個夏娃呢!兒年前,他把《每日新聞報》的老板的牙打掉兩顆,被趕了出來以後,他的女友在五分鍾後把他拋棄了。沒有女人的生活,對他來講,當然很難熬的,不過,他熬了過來。那麼,此刻,賴斯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個女人,馬上找,哪怕是品位不高的,隻要她有那個器官就行。他知道,他是記者,他是社會的良心,但他寬恕自己,他是男人,他自信比那些口是心非的市議員們要強一點,他不會一麵接受妓女肉體的慰勞和金錢的津貼,一麵大聲疾呼道德淪喪挽救人心而做出正人君子的模樣。他的心、口、以及他的行動,從來是三點成一線,筆直而不拐彎的。此刻,他當然要撲向緊挨著魚市場不遠的碼頭附近,那裏有本市最大的滿足性欲的人肉市場。
突然,有敲門的聲音,他跳了起來。
難道真像神話似的,想什麼,就會有什麼?進來一位穿裙子的撒旦?
結果是那位管理員推開了門,隻探進一張木然的麵孔。凡是在精神病院待過的患者,經受過電休克的,都有這種漠漠的表情。“賴斯頓先生,請原諒我打擾你。我希望你能仔細地閱讀一下那份住房合同!”
他把那張要麼是天才,要麼是白癡的麵孔,打發走了以後,看了看腕上的表,覺得此刻到那兒去找妓女的話,好象還早了一些。一些老於此道的嫖客,譬如那些議員先生,甚至他打掉牙的主編,總是在華燈初上的時刻,才出現在那裏的。朦朧的夜色,會使女人更動情些,當然也使男人的臉,不那麼被熟人認出來。而他,記者天生的本性,又特別熱衷把那些禮帽遮住的麵孔,一個個地認出來。幹是,他想無妨再等一等,就信手把那份合同拿了過來,放在眼前,究竟有什麼值得細細看的。
但是室內光線暗淡。這時,賴斯頓笑了,把自己奚落了一頓。也許一個太幸運的傻瓜,顧不上太注意細節的。原來房間裏竟沒有一扇窗子是打開著的,而且還掛著鑲有絛帶錦飾的厚呢窗簾,怪不得有一股長久無人居住的黴味。他站起來,既然現在屋裏並沒有一位脫得一絲不掛的女人,那無妨打開窗子,看一眼海峽風光。
當他把麵對海峽的那排落地長窗的布幔拉開,還未推窗,一股令人作嘔的臭魚氣味,就從窗欞的罅隙透過來。他趕緊將手縮回,要是打開那幾扇落地窗,那和坐在魚市場的垃圾箱旁,沒有什麼兩樣。他開始明白房租低廉的原因了,因為惡濁腥臭的氣息,和小報上肮髒新聞似的,腿總是很長,走起來很快,傳播的很遠的。
於是,他目光落在了身後牆上那扇窗戶,心想:隻付了十分之一錢的房租,放棄欣賞海峽,也無可抱怨的。他是記者,他根據方位判斷,後窗外應該是可以看到那遙遠的莫勃魯喀山的。若是映入眼簾的,是終年不化的皚皚雪峰,豈不也是很賞心悅目的嗎?他走過去,拉開窗簾,他吃驚地倒抽一口冷氣,不僅是不透明的毛玻璃,而且窗框是釘死的。
冒火的賴斯頓衝下了樓,在管理室找到了那位先生,責問道:本市的監牢,他有幸領教過的,就是敲掉主編門牙的那次,他被關進去過。即使在那裏,還有一扇讓囚犯看到天空的小窗呢!這位管理員彈起了一雙像煮熟了的魚那樣的眼睛,打量著他:“賴斯頓先生,我曾經建議你讀一讀合同。看來你沒有讀,或者沒有仔細讀。其中第十條提請尊敬房客注意的A1和A2款,就是你所提問題的答複。”
“我才懶得看你那狗屁合同,說的是什麼吧?”
那雙煮熟的魚眼,瞪著他。
“你就簡單地告訴我重點吧!”
那雙魚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賴斯頓知道,這家夥和他見過的亢奮型的精神病患者一樣,要麼,從淩晨一直不停地演說到午夜,要麼,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一句話不說,一個字也不說,哪怕撬開他的嘴,連啞巴啊啊兩聲也沒有的。他那張臉顯然已經進入這種無語的亢奮狀態,賴斯頓隻好回到屋裏,打開燈來看這份合同。
作為一名記者,一位在News College拿到過G。I。學位的,差一點獲得普利策新聞獎的記者,對於這份合同書的創作者,不由得“欽佩”到五體投地了。他覺得飽嚐他拳頭的《每日新聞報》的飯桶主編,那位有點憂鬱症的家夥,還沒有這個饒舌的神經病文字通順呢!
合同裏第十條的A1款這樣寫道:“如果貴客和寶眷的嗅覺十分遲鈍,本房主不反對你打開麵向漁市場的落地窗;若是貴客和寶眷完全喪失嗅覺功能者,本建議就等於沒有建議一樣。不過,倘若貴客和寶眷的麵部器官之一的鼻子,還能夠正常工作的話,為了你的健康,本房主建議把這扇窗看成是牆壁為好。”
賴斯頓罵了一聲“渾蛋”以後,接著看A2款:“如果不是發生火災,無法奪門而出;如果不是門外有持槍的歹徒,而且已證實彼之槍膛裏,裝有可發射並足以致命的子彈,本房主建議貴客和寶眷,不要冒險嚐試去打開與落地窗相對的,距離約十五英尺的另一扇非透明窗。而且絕對不能敲擊該窗,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本房主鄭重提醒貴客和寶眷,窗外肯定不是天國,倒有可能是噴著惡火的但丁筆下的煉獄,為此,你作為上帝的子民和這個城市的模範公民,應該摒棄任何好奇的念頭,這是確保我們這個可愛城市安寧的惟一之法。”
“去他媽的自由世界吧!”賴斯頓差一點要把這份合同撕個粉碎,但正動手,腕上的表告訴他,現在是到碼頭去會那些夜鶯和觀察一些自稱正經的男人變為嫖客的時候了。
他要離開這間類似牢房的公寓時,不禁停住腳,望著那扇釘死的後窗,他想起昨天那位新老板的話,“我希望,賴斯頓先生,我們合作愉快!雖然,《每日新聞報》的那個被你打掉牙的神經病,反過來讓你嚐受到鐵窗風味。但我要有言在先的:第一,我非常愛惜我所剩不多的牙,第二,我也不想送誰到監牢裏去!”這位社長也許有點妄想狂,也許和這個城市有太多的精神病院,有些什麼聯係。好端端地,敲你的牙幹嘛?可死乞白賴地要賴斯頓向他保證。無論如何,哪怕他是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元凶,也不傷害他的牙齒。結果,賴斯頓自嘲地說:“我眼下的處境,倒像進了連窗也沒有的牢房!”想到這裏,那股奔向碼頭,立刻摟住一個女人的性衝動,像小偷見到警察一樣,恐懼的神經一旦居主導地位,其他任何欲望和荷爾蒙都得退避三舍。
於是,他明白了人的性欲和人的自由狀態,有著一定的聯係,有前者而無後者,雖然奴隸也繁衍後代,但那隻是生物的本能行為而已。於是,他決定先要打開這扇窗戶,哪怕噴火,哪怕走向地獄,然後再到碼頭上去。帶個女人回來,徹底解決幾年來積累下來的荷爾蒙過剩的問題。
“什麼A2條款,我是房客,不是囚犯!來吧,地獄之門!”
幸虧,他在進News College之前,在體育館裏學過兩手拳擊。一位教練曾經很當真地希望他能留下來,成為專業隊員。因為那位黑人教練相信所有會寫字的人,都可以當記者,撒謊是不需要學習的,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當上拳擊手的。而且你若不想吃別人拳頭的話,惟一的辦法,那你就得有一雙足以敲得人靈魂出竅的拳頭。不過,賴斯頓不想靠拳頭說話,他喜歡他筆下寫出來的,至少不是撒謊的文字,於是還是離開拳擊班去讀G。I。學位去了。這扇看來釘得非常結實的後窗,怎麼能經受得住這位業餘拳擊手那強勁的胳膊呢?終於,封條似的板子和那份合同書上花哨的、狗屁不是的詞句一樣,三下兩下,便鬆動了,便脫落了,通向地獄的門,就這樣打開了。
沒有可怕的地獄之火,但他眼前卻很亮很亮,賴斯頓還以為是莫魯喀山的雪峰在閃光呢!
因為人在黑暗裏久了,猛一下見到光亮,倒什麼都看不清了。但他的荷爾蒙提醒他,那既不是高山,也不是藍天,更不是正在落下去的太陽和正在升上來的月亮,而是一張娟秀姣好的臉,也許終年在房間裏的緣故,多少顯得有點蒼白的臉。
他從心裏感歎上帝的奇跡,來了,全來了,他想得到的,好像一項一項接踵而至。雖然他很想了解對麵這幢樓房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的眼睛,總是凝神定睛地看著那女孩的臉而無法挪開。其實,那是座很結實,很古老,沒有任何特點的建築,灰色的牆,灰色的窗,連空氣也是灰色的。隻有那位一半歐洲血統,一半亞洲血統的姑娘,明眸暗齒,唇紅發秀,和他一樣,在驚慌地、興奮地、意外地、喜悅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Hi——”他向她打了個招呼。
她也舉起她那柔荑般白嫩的小手,向他回應著。
這個姑娘的臉,他有點麵熟。雖然他已經失業很久,但並不等於他對這個城布完全陌生,更不等於他對這個城市裏的女人徹底隔膜。如果確實她是本城姑娘的話,他怎麼從來不知道,或者從來沒聽說,這個漂亮人呢?而且,賴斯頓的記憶力,不會欺騙自己的,堅信這種油然而生的似曾相識的熟悉,不是錯覺。
“也許我認識你的,小姐!”他朝巷子對麵那棟樓,對麵那扇窗,對而那位小姐說。
她報以溫柔的一笑。這種笑容,益發增強了他的信念,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不過,賴斯頓顧不得那麼許多了。“上帝啊!原諒我吧!”他從心裏呻吟地說:“我無暇回想過去,還是把握現在吧!”他知道,那合同書所寫的,這是座噴火的地獄,是哄人的鬼話無疑了。但是那美豔的臉,那動人的笑,那企盼心靈溝通的心,卻要比真正的地獄之火,更灼傷了敕澌頓。
“你從來就居住在這幢房子裏嗎?”
她點了點頭,“是啊,這是我的家——”而且把那張動人的臉,靠近窗口。
賴斯頓怦然心動,他知道,有的女人隻不過使你的荷爾蒙燃燒,但有的女人使你的心噴發和沸騰,他無法寧耐了。碼頭街那些神女們,相比之下隻不過沒有靈魂的軀殼而已。“就你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在你的房間裏坐著嗎?”
“你的窗戶打開了,我就不會寂寞了呀!”然後,給了他一個甜蜜的眼波,那流盼閃爍的眼神,多少接近地獄之火的烈度,炙烤得他無法自持,突然湧上一股按捺不住的衝動,決定要跨過這樓與樓間的,不是很危險,但也相當需要勇氣和力量,才能跳過去的距離。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她詭秘地笑著說:“我不會講出來的!”
“那我就叫你莉達,芳姬,瑪麗亞,林賽,蓓蒂……”他一口氣地說下去,她也一個勁地笑著搖頭。
“不是,不是,全不是,你難道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應該記得的,可我怎麼想不起來了,也許,一個太幸福的人,會忘掉一些不應該忘記的東西,那麼,你到底叫什麼?”
“你過來,你敢過來嗎?你過來了,我就對你講——”
“親愛的,你等著吧!”
“別,別!”
本來,若有短短的助跑,這距離不難跨過,但是,賴斯頓跳了出去,隻差一點點就可以進入到那扇灰色的窗口裏,可是,上帝在最後關頭,拋棄了這個幸運的記者。讓他懸掛在那窗台下麵,一隻手攀著那窗框,一隻手被那位小姐緊緊攥住。這時,賴斯頓感謝的不是上帝,而是那位訓練過他的黑人拳擊教練,使他憑靠單臂吊住自己一百八十磅重的身體。如果小姐能夠再多一點力氣的話,他會掙紮著爬進她房間的。但他要一使勁,沒準有可能把她拽出來。
他放棄了這種努力,何況腳下小巷裏,已經人頭攢動,已經給消防隊打電話,已經有九十九家報紙記者趕到現場。這時,賴斯頓才悟到合同書上的地獄之火,是個什麼涵義了。“我認識你的,先生!”
他聽到那抓住他手的小姐,在頭頂上講話。
“是嗎?”
“我就是你采訪過的一個畫家的模特兒!”
“啊!你叫克瑞斯汀,我想起來了!”記者那驚人的記憶力恢複了。他馬上想起本市那座教堂的穹頂,一幅重新繪製的聖母聖嬰圖。那位如今已經故去的畫家,曾經從她那張臉上獲得過創作靈感。“是的,克瑞斯汀,怪不得一看見你,就好像認識你好久似的。你好嗎?我記得你家不在魚市場這兒!”
“就在你采訪以後,我也開始到教堂去看幅畫了,越看越像我,他們就把我送到這兒來了。”
“這是什麼地方?”他以記者的方位感回答了他自己的這個問題,這是一百零一家精神病院中的一間。“憑什麼把你送到這裏來呢?”
“因為我告訴過那些到教堂做禮拜的人,他們在頭頂所看見的,其實就是我。你采訪過,你可以證明。我一點也沒有撒謊。”
“你也並沒有說錯啊!”
“可神父說我褻瀆聖靈!說我的神經有毛病!”
這時,兩個消防隊員,已經架起雲梯,攀登到賴斯頓的身邊。其實,他根本不想抵抗,不過,《海峽論壇報》的主編,堅持說他具有暴力傾向,所以,挨了一下無需乎挨的電棒。不過,《每日新聞報》的社長,因為他的牙仍舊好好的,這樣,他履行了他的諾言,沒有送他到牢房,而根據記者賴斯頓先生飛越樓宇的行為,患有輕度的躁狂症,大概是無疑的。適當的治療和一定期間不給他再度飛橡走壁的機會,自然是很為必要的了。於是,賴斯頓先生不用像羅米歐那樣費神爬窗戶,而是從大門,走進了這幢朱麗葉也在其內的灰色樓房。
伊索的弟子馬斯涅拉講了《伊索寓言》裏的這樣一個故事:
“木釘把牆壁釘壞了,牆壁大聲嚷嚷:‘我什麼壞事也沒有做,你為什麼釘我?’木釘回答說:‘肇事的不是我,而是在後麵狠狠敲打我的人。’”
然後他問:“那麼,該向長老們懺悔的,究竟應該是誰呢?”
八 沙漠之夢
那個降生在馬槽裏的孩子的生日,快要到了,公路加油站的賣披薩餅的小屋頂上,那個戴紅帽的老頭,開始向過路人快活地打招呼的時候,色色拉太太和她的廚娘瑪利亞大嬸,為今年的聖誕節胡桃餡餅發愁了。
一種皮膚過敏的疾病,使得芭芭拉太太一碰無花果、橄欖油這類食品,就要長出紅色的疹塊,而且更難忍受的是那股奇癢。於是,可憐的夫人,連廚房門也不敢進了。
“難道上帝不讓我過這個聖誕節了嗎?”
瑪利亞大嬸知道她為什麼這樣痛心,過不過聖誕節,也許對她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不能讓她做她的胡桃餡餅,送給這幢樓裏的鄰居,那恐怕是她一年中的最大遺憾了。
這是芭芭拉太太住在臨河街這套當初很新,如今很舊的公寓裏,每年惟一能夠表現她的糕點手藝的機會。每當教堂鍾聲響起,她就從烤箱裏端出熱烘烘的胡桃餡餅,挨門挨戶地送給她的左鄰右舍。正當這些鄰居往火雞或者鵝的肚子裏,塞進醃腿,胗肝,越橘,人心果等食物以及豆蔻,蒔蘿等香料的時候,色色拉夫人就會按響門鈴,送來她的節日禮物。
這樣給鄰居帶來驚喜的聖誕節,至少有30次,或者說不定有40次,甚至還要更多一些,不過,這位上了年紀的女人,自己也說不好是哪年搬到這兒來的了。
一個人的記憶,開始變模胡的時候,便說明這個人在衰老,也說明記憶中的某件事情,或某樣東西,或與這些事情、東西相關聯的一切,已經進入那個叫做曆史的黑箱裏,不可能,也不習慣發生什麼變化,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為了什麼緣故,必須恪守那個其實無所謂的道理。“主啊!怎麼辦呢?”
在這幢臨河街公寓裏,隻有芭芭拉太太烤出來的胡桃餡餅,才是真正上乘的。那比之五星級飯店裏糕點師也不遜色的手藝,永遠給鄰居們帶來驚喜。那核桃仁、罌粟籽、葡萄幹和濃濃的朱古力糖汁,真是讓人饞涎欲滴呢!
“哦!是老奶奶做的聖誕節蛋糕嗎?”人們情不自禁地讚歎著。
“那當然囉!你沒聞出來是‘庫裏杜裏’的香味嗎?”
公寓裏,原來有些房客,還能從這胡桃餡餅,從這來自非洲的‘庫裏杜裏’香料,能夠記起她的那位到撒哈拉以南的國家裏,去當雇傭軍的先生。後來,時光流逝,些老鄰居,不是遷到了別處,住進了更好,或者更壞的房子,便是一個個地先後蒙上帝的寵召,到天國去了。於是,就剩下這位芭芭拉夫人和她的廚娘,是公寓裏碩果僅存的最早也是年紀最老的住戶了。
於是,陸陸續續搬進來的鄰居,慢慢地就隻知道有名的老奶奶的餡餅,而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位格斯中尉,正在大沙漠的邊緣地帶,誰也說不清是為哪一個國家,為哪一個元首,在追殺敵人或者被敵人追殺,度他的餘生……但這個故事,後來連芭芭拉夫人也不大講了。因為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當將軍還說得過去,當中尉的話,長官可能要嫌他的胡子太長了。
不過,公寓裏的孩子,都很喜歡她,喜歡她的溫柔,喜歡她的親切,當然更喜歡她不一定在聖誕節才烘烤的,而是時不時地送給鄰居們的,其中加進了“庫裏杜裏”香料的胡桃餡餅。
三十多年前,芭芭拉夫人和她新婚丈夫,就是在雇傭軍團服務,被非洲的太陽曬得很黑的格斯中尉,一起來看臨河街的這套八層樓的公寓的時候,是從河上坐著船來的。望著那公寓閃亮的玻璃窗上,映出的曲曲彎彎的河,河上的船,船上這對剛從西西裏度完蜜月的夫妻,和那掩不住的喜悅心情。那時,在她眼裏,這幢公寓樓房,就像阿拉丁神燈突然給她帶來的宮殿一樣。
格斯中尉有一隻結實的膀臂,摟著她,哼唱著他在沙漠作戰時思鄉的歌。
鴿子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帶上我的淚,我的淚,給那黑目甜清的姑娘。
歲月蹉跎,那條長年飄浮著花束、菜葉、檸檬皮和瓶瓶罐罐的小河沒有了,那些搖著小船向兩岸過往行人兜售西蕃蓮、天竺果的小販沒有了,那些岸旁賣煎香腸、賣生啤酒的小攤沒有了,在戰後經濟景氣的年代裏,填平了這條河,成了一條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她住的那公寓房子,和陸續新建起來的高樓大廈相比,就十分地破舊寒愴了,簡直像她家那位廚娘瑪麗亞大嬸的圍裙一樣邋遢了。其實,芭芭拉夫人也打算搬走的,不過,她想到格斯中尉萬一哪天突然從非洲回來呢?
雖然她知道不會出現奇跡,但她一直守候在這幢和她一樣愈來愈老,愈來愈舊的公寓房子裏默默地等待著。惟一可以講給人們聽的,“庫裏杜裏”了。
芭芭拉太太從住進來的那天起,就訂了一份《晨報》,每早喝第一口咖啡的那一會兒,總要翻一下廚娘瑪利亞大嬸送來的這份報紙。而且隻翻第二十四版上發生在好望角以北的那塊大陸上的新聞。她總是在尋找那些黑字標題,有沒有哪個國家發生政變?有沒有哪個元首被推翻,被殺掉,或者被幽禁了起來。原來的老房客都知道,隻要這類非洲的新聞喧囂一陣以後,格斯中尉就要回到臨河街公寓度假;而且,一定要給芭芭拉太太帶回隻有撒哈拉以南的某個山穀叢林裏才有的一種叫做“庫裏杜裏”的香料。
但是,老鄰居們記得,也就是那條小河還流淌的時候,見過那位曬得很黑的中尉。後來,無論諸如此類的戰亂和動蕩不安的消息,怎麼從非洲傳來,可當雇傭軍的中尉卻再也不曾回來度假,而且連輾轉周折,貼著非洲哪個國家郵票的信件,也再收不到了。
也有些老房客私下裏說過,很可能這位中尉已經是躺在沙漠裏的一副被禿鷹啄食得幹幹淨淨的白骨了吧?然而,芭色拉夫人相信他活著,戴著老花眼鏡,和瑪利亞大嬸一起,在《晨報》第二十四版上,尋找非洲。這兩個女人的惟一安慰,隻要非洲還在,那麼就會有格斯中尉,就會有“庫裏杜裏”。
真成了沙漠裏的一個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