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馬斯涅拉如是說——寓言新編(1 / 3)

一 愛的極致

費舍爾部長的夫人會寫小說,而且會寫很長的小說。她作品的題名也長得怕人,目前在巴勒摩市場街上,和過期的魚子醬一起,七折出售的一本她的小說,叫做《冬天裏的最後一隻蟋蟀的哀鳴》。

連續獲得過歐洲婦女聯盟頒發的“好先生獎”的費舍爾部長,用一切辦法諷喻他的屬員,每人至少要買一本他夫人的那部有兩英寸厚的,當然讀起來也很頭疼的小說。否則的話,不言而喻,下一個財政年度,以緊縮開支的名義,不肯買這部小說的人,必然要擠進領取失業救濟金的行列裏去。

翁勒貝宮的走廊裏沸沸揚揚,認為部長先生的這個舉動,在民主國家裏,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然而,沒有辦法,他是部長。

最令人感到荒唐的,過了沒有多久,正如大家早就料到的一樣,一般人未必做得出,而他,這位部長卻絕對敢幹的,這部小說獲得了“金房子”獎。即使最有修養的安格列斯勳爵,前任公共建築和住房部長也覺得太過分了。他來到翁勒貝宮,對他的繼任者說:“親愛的費舍爾先生,當初這個獎的設立,主旨是為了鼓勵那些優秀的建築設計師及其作品的。”

“您認為拙荊不應該獲獎?”

“她得別的什麼獎,我管不著,至少不能獲‘金房子’獎!”

“您錯了,勳爵!拙荊小說裏的主人公,那隻哀鳴的蟋蟀,是躲在壁爐裏過冬的。而壁爐,誰都知道,是建築物的一部分,這您是沒法否認的,是不是?”

曾經參加過反法西斯戰爭的安格列斯勳爵,聽他這番話,像中了霰彈一樣,劈頭蓋臉,被打得啞口無言。

伊索的弟子馬斯涅拉說:“在尼德蘭海岸的沼澤地裏,一隻母海狸在那兒營巢覓食。她淚水汪汪,顯得很悲傷的樣子。因為肚子裏的小寶寶即將出世,而她大膽的丈夫,卻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時候,不幸卷進正在行駛中的‘皇家公主’號的翼輪裏,粉身碎骨。幸好,有幾隻雄性海狸向她表示了求偶的愛慕之意,並展現自己的魅力,希望贏得芳心。母海狸始終淡淡的,不大理睬。直到最後,天黑了,她蜷縮在巢裏。這時,另一位追求者叩開她的門,向她表示:‘如果你餓得厲害的話,就把我吃掉吧!’‘這就對了!’在天上的主為這個新組成的家庭祝福。《歐羅西書》裏有這樣一句話:‘你們做丈夫的,要愛你們的妻子,不要苦待他們。’主都這樣說了,那麼,對一位為自己老婆肝腦塗地的丈夫,有什麼好指責的呢?”

二 撒旦跳舞

羅伯特太太雇人替她作畫。

她也不諱言,她的許多作品所以風格不一,就是她雇傭的藝術家,有各自的藝術性格。因此,圈內人,甚至圈外人都了解她實際不是一個畫家,但這絲毫不影響她良好的自我感覺。

終於,在國立藝術畫廊,舉辦了一次她的畫展。下一年,繪畫愛好者聯誼會開會,羅伯特太太被推薦為這個同仁團契的副會長兼司庫。

有人表示憤怒,責問聯誼會的主辦者,她連畫筆也沒有捏過,怎麼讓她擔當這樣的職務?太過分了,是對繆斯的褻瀆!是對藝術的嘲笑!也是對公眾的極大調侃。

主辦者很平靜,覺得這位抗議的先生,提了一個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上帝扔一根木頭到池塘裏,就可以當青蛙的國王,這有什麼稀奇的呢!如果這個國王居然不是木頭的話,上帝也不會派它當的。

“我們不是青蛙——”

“可她怎麼也比當國王的木頭強!至少她懂得繪畫和油漆的區別。”

那個人不肯罷休,還一個勁地責難:“這成什麼體統呢?她根本不是畫家!她是個混子,她是個癟三……”

主辦者惱火了:“你們這些藝術家真是麻煩,難道還不明白嗎?實話告訴你吧,正因為羅伯特太太是一位沒有作品的畫家,所以才讓她當你們的會長和司庫的!”

伊索的弟子馬斯涅拉說:“聖徒摩西過埃及時,見一處山上林木蔚盛,綠葉成蔭,但是天上既沒有飛鳥,地下也沒有走獸,惟有一隻狐狸在那裏躥來躥去。他很奇怪,他吹起了號角,他召來了許多飛的跑的跳的爬的動物,讓它們在這裏繁衍生息。但這些上帝賜予世界的生靈們,異口同聲地都拒絕了摩西的好意。‘原諒我們吧!主的使者!’它們說,‘因為狐狸經常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所以,我們寧肯離它遠些。’摩西明白了,點點頭。這就是說,你不願意看撒旦跳舞,你就走開好了!”

三 此路不通

“勞拉小姐!你要方便的話,從你的學院回來時,在聖馬丁廣場拐角的小鋪子,買幾隻洋蔥味的麵包圈來!行嗎?”

“好的,密芝安太太!”她在走出她寄宿的公寓大門時,那位看門人的妻子,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婦女,請她幫這個忙。這不是第一次了,她也樂於為這位年輕時一定漂亮過的太太服務。尤其把買來的麵包圈,放在這個女人手上時,她眼中閃現出的那種異樣的激動、慰藉,使研究小說家托馬斯·哈代的勞拉小姐,產生許多文學的遐想。

“我總是忘掉讓安德烈帶回來!”

安德烈是她的兒子,一個貨車司機。他不喜歡吃這種怪怪的麵包圈,也嘲弄他母親近乎偏執的感情。“哪怕聖馬丁廣場一隻蕩來蕩去的狗,她也會當做聖徒朝拜!”所以,他才更不肯走那麼遠的路,特地去買,何況老城區禁止大型車輛駛入。也許因為勞拉要去的語言文法學院,離聖馬丁廣場不算很遠,密芝安太太總是在她去學院的時候,靦腆地向她張嘴,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托她買麵包圈。何況隻是幾個便士的小事,她總答應的。

偏偏那天勞拉把密芝安太太的囑托忘了,快到寄宿公寓,見到安德烈在那兒衝洗他的貨車,才想起來,便急急忙忙往回返。

安德烈叫住了她:“勞拉小姐,發生了什麼事?”

她笑著告訴他,忘了他母親托辦的事,隻好再跑回去一趟。

貨車司機伸手攔住:“不必了,小姐,你就到對麵超級市場買來給她算了!”

“那怎麼行?根本沒有洋蔥味的麵包圈!”

“你隻要說是聖馬丁廣場買的,她就滿意足了!”

“為什麼?”這位寫托馬斯·哈代小說論文的大學生,望著安德烈。

“因為我媽早先是聖馬丁廣場上的雜耍藝人,有一次走鋼絲摔斷了腿,成了殘廢,嫁給我爸,就搬到郊區來了。你說,這是什麼道理,那個地方毀掉了她的一生,她還死死地戀著呢?”

伊索的弟子馬斯涅拉說:“一支駝隊裝載著椰棗、無花果幹,以及豆蔻、胡椒等香料,在沙漠裏急急地行進,目的地是內海的撒烏拉城。因為蘇丹的船隊在那兒等待著接運,命令是嚴格的,限他們必須在月圓的日子趕到,否則就要像上個月、上上個月誤事的駝隊一樣地砍掉每個人的腦袋。一場可怕的風暴,耽擱了駝隊的行程,在昏天黑地,彌漫的沙塵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多久,才聞到一絲海水的鹹腥味,撒烏拉城就在不遠的前方了。興高采烈過後,才發現月亮像咬了一口的灑了罌粟籽的餡餅,懸掛在頭頂上,但誰也沒有停下步來。人是應該比一次一次碰撞玻璃窗的蒼蠅,要聰明一點的。然而,任駝鈴繼續叮當響著,一步一步朝那座等待著他們死亡的城市走去。於是,不幸的人們就有了這種為自己製造的悲劇。”

四 聰明抉擇

鎮上的一位叫岡薩萊斯的退伍上校,已經到了不能去瑞姆酒吧喝一杯的年紀了。不過,幸好他還活著,真是鎮上人的福音。

如果,他要是一旦離開這個世界的話,眼下坐在酒吧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擔心犯愁的。那樣的話,這個從鑿通了運河以後就有的運河小鎮,除了這惟一的上校,幾乎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了!再說,哪裏還能找到這樣真正清醒的有身份的男人呢?怕是能完整地致祝酒辭的體麵紳士,也無處可尋了,那豈不成了世紀末了嗎?

酒吧的老板娘畫著十字,像巫婆似的預言:“會有這一天的!”

可敬的、從來隻喝一杯、永遠不喝第二杯的上校老了,正如他那條普列斯特的狗一樣,臥著的時間比站著的時間長,站著的時間比走動的時間長,他已經離不開他的安樂椅了。鎮上的人,偶爾還能看到那條經常和它主人共享一杯的狗,坐在門廊底下。可上校呢,隻能關在屋子裏,穿著鑲紅絛帶的馬褲,看窗外河道上慢慢航行的拖輪了。

老板娘早已過了做情人的年紀,不過她相信,如果上帝讓她再活一次,她會隨這位上校到北半球去的。現在一切都晚了,上校已經不來酒吧了,“總有一天,就剩下那條喝酒的狗了。”

這條由退伍上校從普列特斯帶回來的牧羊犬,是不知不覺地老起來的;而上校卻一下子,不過半個小時的光景,就老態龍鍾了,就頹然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人們記得,那一天,上校在半個小時前,還在馬戲團的大棚裏,神采奕奕地代表這個古老的運河小鎮致歡迎詞的,感謝這個世界還沒有遺忘掉這群被上帝遺忘的人,感謝“女公爵”馬戲團光臨,使鎮上的人知道除了運河,除了拖輪,除了喝酒,除了和女人做那種事情外,還有其他足以鼓舞人心的事物。但半個小時以後,上校就一蹶不振地坐在場子中間,站立不起了。老板娘在他胸脯上放了幾條水蛭吸血,也無濟於事,雖然救了他一條命,但上校的舌頭從此打了結。

因為小鎮幾乎沒有什麼值得一記的事情,岡薩萊斯上校一下變老了,從此關在自己的屋子裏的故事,便成了酒吧裏一個永遠的話題。

那天下午,他沒去致詞以前,他照例在酒吧櫃台旁邊坐著,照例對老板娘講他在普列斯特一次光榮的神聖的保衛自由的戰鬥中,怎麼得到獎章和這條狗的故事。那是狂歡節剛過不久,馬戲團從首都往南極的方向,一站一站地演過去,正好來到運河小鎮,如果沒有記錯,那天是南半球夏季最炎熱的一天。

酒吧和往常一樣,擠滿了酒鬼。惟一不同的是,老板娘可以坐下來,聽這位上校講他那條普列斯特的狗了。因為她店堂裏的貨架上,無論什麼牌子的酒,都被跳桑巴舞的人和被馬戲團到來掀起了狂熱的人,喝了個精光,連蘇打水都當作酒灌進肚裏去了。幸虧航班的貨輪及時地給她運來幾箱隻有強盜才敢喝的烈性酒,於是她的瑞姆酒吧的常客全都隊下了。這個講了一千遍或者一萬遍的故事,由於對於上校的尊敬和喝得昏頭昏腦的緣故,誰也沒有不耐煩。並不是所有的鎮子,都有這麼一位上校的。就如同教堂不能少了神父,共和國不能缺了總統,這個鎮子也不能沒有上校,所以聽的人永遠像是第一次聽到似的露出白癡般的喜悅。

誰也說不好上校、老板娘和那條普列斯特的狗,哪一位的耳朵更重聽些。好像這是上了年紀的人,難免的遺憾。但他們能談得來,而且似乎很投契,也著實讓人驚奇。每次,上校總是從他那支該死的毛瑟槍講起,怎樣在北半球潮濕的天氣裏生了鏽,摳不動扳機,如果不是牧羊犬衝過來咬住了敵方的斥候,他很可能就要丟掉作為協約國一位上校的麵子了。“榮譽是軍官的第一生命!”他說完這句話後就立正,敬禮,接著,他唱起一首古老的騎士之歌,那筆挺的姿勢,是半點也看不出老的。

那條普列斯特的狗,似乎記得這首歌,慌不迭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還有氣無力地叫了兩聲,相比之下,正在演說的上校不減當年,更讓老板娘激動了。

“我們抓住了那個奸細,對不對啊?下士!”他的普列斯特牧羊犬,是條有軍階,還領軍餉的狗。這條萬裏之外來到南半球的會喝酒而且不醉的狗,也是鎮上人多少覺得可以炫耀的。

下士隻是望著他手中的杯子裏,所剩不多的威士忌,舌頭伸得老長老長。

聽得比誰都入神的老板娘,其實她哪句話也聽不見。她既然不知道別人講什麼,她也就自說自話了:“那還用說嘛?當然是對的了!你的聲音像天使吹響的號角,你講的每一句話,都能使人們像羔羊一般的馴服。甚至這條普列斯特的狗,叫起來也那麼動聽。上校,雖然你還沒有去致歡迎詞,我想,到時候我怕我,會不會感動得哭起來?”說著說著,她眼淚汪汪地要哭出來了。

上校連忙安慰她,以為她擔心他在戰場上的命運。“你不要難過,後來,一切順利。雖然那個被抓住的人,並不是敵方的間諜,是協約國情報部門埋伏下的眼線。不過,聯軍司令還是頒給我一枚勳章,嘉獎我和這位下士的英勇,對不對啊?對不對呀……”直到他把最後一口酒,倒在那條普列斯特的狗的舌頭上,下士才懶洋洋地搖了搖尾巴,表示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是啊,是啊,”老板娘拍拍狗的頭,說她活在這個鎮上已經七十年了,還沒有見到過鎮上任何一個男人,能在不醉的時刻說上一句明白連貫的話。而一旦喝了酒,他就不是他自己了。“上校先生,我一定要去聽你的歡迎詞,女公爵馬戲團是從首都來的,可不能讓他們小看了運河小鎮。當年,遜位的斐迪南國王就從我們身邊這條運河乘船到南方去的。”要不是馬戲團的喇叭和大鼓響起來的話,人們慌不迭地離開。上校、下士,還有老板娘,會繼續很投機地交談下去的。

所以說,沒有上校,就沒有這個小鎮;如果沒有酒的話,不但沒有小鎮,大概也沒有什麼上校了。

誰也料想不到,從那次以後,大家再也聽不到他講在普列斯特戰役中,捉住自己部隊情報長官的故事了。此後鎮上的葬禮也好,婚禮也好,甚至既不是葬禮,也不是婚禮的喝酒場合,就隻有不斷的碰杯,而沒有祝酒辭了。

夏季過去了,秋季接著又過去了,馬戲團從南方沿著運河,又演出到這個小鎮,然後要回首都去了。

那馬戲團的大布棚裏,喇叭和大鼓又響了。這是光臨運河小鎮的首場演出,照例的獻花以後,照例有一位鎮上的紳士,跳到場子中間,向左邊的獅子,右邊的大象、前麵的小醜、後麵的足有三百磅重的公爵夫人,致歡迎詞。而這光榮職責,人們從來無須發愁的,自有上校會走上前去,然後就是小鎮歡樂節日的開始,還要有穿草裙的,露出肚臍和大腿的年青姑娘揮舞橄欖枝呢?

好看的女孩子倒不難找,可上校卻隻有一個,已經老得不能動了。即使把他抬來,舌頭打了結,連像下士那樣叫兩聲也不可能了。

盡管關在鐵籠裏野獸躁動不安,因為馬戲的開場號角吹響第三遍了。鎮上的男人雖然一個個醉意盎然,卻還憑著最後一絲清醒,聚集在酒吧裏不走,在商量著怎樣使運河小鎮的體麵,在上校無法致歡迎詞的情況下保存住。

老板娘好不容易才聽明白眾人的憂慮,張開那黑洞似的巫婆的嘴笑了,她覺得這些人大概昏頭了,這好像不值得一個個把眉頭皺起來。“我早說過的,會有這一天!可是,上校不能去致詞的話,可大家別忘了,還有他的下士呀!”

大家雖然聞所未聞,雖然覺得主意新鮮,除了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外,多少也有點猶豫。

老板娘說:“誰能在南半球找到一條普列斯特的狗呀!”

醉鬼們一下子覺得巫婆距離真理,比他們近多了。於是,簇擁著晃動著尾巴的下士,朝馬戲場進發了。

伊索的弟子馬斯涅拉說:“《申命記》第六章裏說過,‘你要敬畏耶和華你的神,侍奉他,指著他的名起誓,不可隨從別神’。上帝是天上惟一的神,你們不可去信仰那些邪神。上帝這樣說過,就表明有過這樣的事。”接著,他又說:“我的老師伊索在《青娃要國王》的寓言裏,講到了這樣一個類似的故事,池塘裏的青蛙,因為沒有首領,而覺得靈魂無所依傍,於是派了一位代表去見宙斯,要求給它們一個國王。宙斯看它們太天真,扔進一塊木頭在池塘裏,撲通一聲,青蛙嚇得鑽進水底下去了。過了一會兒,發現沒有什麼動靜,青蛙鑽出水來,坐在國王身上。於是它們不滿意了,說這個國王太遲鈍,希望換一個。於是宙斯生氣了,派了一條水蛇去,結果,它把它們一個個抓來吃了。那麼,運河小鎮的人們,追隨著那條普列斯特的狗,到馬戲場去,也許是最聰明的選擇呢!”

五 自由之果

麥克迪斯先生是莫裏隆大街一家雜貨店的老板,他的兩撇威廉大帝式的胡子,比他那賣薰衣草、賣除蟲菊的小鋪子有名氣多了。

“那個胡子先生開的店嗎?”

“莫裏隆大街135號。”

“你就打聽哪裏是胡子先生的店,準有人給你指路,這一帶除含著奶嘴的嬰兒外,沒有不知道他的。”

但是,若要是在本市《太陽報》的運動版上,檢索到業餘跳傘一欄的話,那F·F·M·三個縮寫字母,行家都會明白,指的正是這位長胡子的麥克迪斯先生。DoubleF和M是“Free Flying Mac”,即自由翱翔的麥克的意思。

不是隨便哪一個背著傘包的跳傘運動員,都能獲得這個美滋滋的外號的,於是,F·F·M·又比他的“M”式威廉皇帝的胡子,更是遐邇聞名。

但麥克迪斯先生的這間雜貨店,百十多年以來,始終保持著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時的本來麵目,僅那塊斑駁的馬口鐵皮招牌,快要成為本市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古董了。從他祖父創辦時,那狹窄的店堂裏,就擠滿了玻璃的,木頭的,鐵的銅的櫃櫥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經曆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戰後漫長的年月,那些薰衣草呀,除蟲菊呀,仍在伸手可及的老地方不變,也算得上是奇跡了。

這也說明,麥克迪斯和他的父親,顯然誌不在此,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這間店鋪的老顧客們相信,假如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假如麥克迪斯還符合應征入伍的條件,肯定加入空軍或者跳傘部隊,假如他不陣亡為國捐軀的話,這間鋪子到二十一世紀,很可能還是這股發黴長鏽的樣子。因為,麥克和他死去的父親,雖然身為老板,靈魂裏麵卻隻有湛藍的天,半點心思也不用在店鋪上。老麥克是狂熱的航模愛好者,一輩子製作各式各樣的航模,花了許多錢,努力使它們飛得更高更遠。而兒子則更幹脆,索性下大價錢,租飛機從天空往下跳傘玩了。

被人美稱為自由翱翔的麥克,這一生跳傘的次數,他也說不上來了。但是,他惟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他的定點跳傘的成績,和他這個雅號的榮譽,有些不大相符。所以,在本年度四月份最後一個星期天,他的例行跳傘表演中,麥克迪斯發誓要跳出最好成績,他要降落在市郊那座以聖徒安東尼命名的小教堂的草坪上,讓那些虔誠的上帝信徒,意外驚喜地迎接他這個由天而降的自由使者。

那創紀錄的一天,終於盼來了。

他喜歡自由行動,不習慣集群跳傘,所以他租用了一架老容克飛機,把他送到了數千米的高空。紅燈一亮,艙門為這位有兩撇瀟灑胡子的運動員打開了。

“跳啊!麥克!”擴音器傳來飛行員催促的吼聲。

他罵了一句狠敲竹杠的雜種,然後給駕駛艙裏的那個家夥,做了個手勢,要他再飛高一點。他知道,這個畜生馬上會討價還價的,果然,擴音裏說:“麥克,你這個藍胡子強盜,要我為你送命嗎?飛高可以,但你得為我這架老掉牙的飛機,另外加付冒險費——”

沒法不答應的,為了創造鄉己錄,隻好忍受這個雜種的多加五百美元的勒索了。其實他不知道更痛苦的事,沉重代價還瓶麵等著他呢!

事後回想起來,也許壞就壞在這上升的幾百米高度上。他跳出機外,正好一股惡作劇的氣流,把他剛剛張開的傘裹走了。無論如何,他是個有經驗的跳傘運動員,這種情況,他不是第一次碰上。他一點驚慌的情緒也不存在,甚至還吹著口哨,輕鬆地操縱著傘的舵繩,往在飛機上早看準了的那小教堂的鍾樓翱翔過去。

目標就是那個哥特式的尖頂。

他天生是屬於天空和飛行的,他應該是一隻無拘無束的鳥。追尋的是這種自由的感覺,和徜徉在藍天白雲間,沒有任何羈絆,也沒有任何約束的鬆弛自在的快樂。這種難得的歡樂,隻有像他這樣技藝高超的跳傘運動員,才能體會到的。

麥克迪斯這時才明白,他所以熱愛這項運動,其實所追求的,也是這種在空中一霎那間的絕對自由。他高興得捋著自己的胡子,扯開嗓子,唱起《自由射手之歌》。

尖頂看見了,草坪也看見了,這時,他已來不及喊“哈裏路亞”,俯衝著向草坪的人群中間跌落下去。

那漂亮的滾動姿勢,竟沒有獲得他所期望的掌聲,他盡管還在衝跑,可頭腦是清醒的,怎麼沒有聽到如潮湧來的熱烈歡呼呢?這就使得納悶。

麥克迪斯很利索地從傘繩的糾絕裏掙脫出來,本想用偉大的凱撒在征服西裏亞後,發回國內的報告所用的那三個字:“Veni,Vidi,Vioi!(我來到了,我看見了,我征服了)”,宣布他的破紀錄的成功。但是,團團圍著他的人群,那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臉,沒有擁抱,沒有狂吻,甚至也沒有最起碼的驚訝,讓他覺得十分十分奇怪。

難道,這些人會不曉得他是有名的F·F·M·跳傘運動員?

他“Hi”地招呼大家一聲,想不到那些穿著同樣服裝的教徒們了無反應,他怔住了。麥克迪斯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不禁喃喃自語,基督我的主啊,我怎麼好像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聖安東尼教堂那些我多少有點麵熟的善男信女,到哪裏去了呢?

這時,他才發現到草坪四周的很高的牆,牆頭上很高的電網和那個同樣的哥特式建築的瞭望塔上,站立著的荷槍實彈的哨兵。這時,他才辨別出那些漠然的麵孔,是刑事犯、殺人犯係終身監禁的死囚。

他叫苦不迭,才知道該死的氣流,使他偏離了航向。未能落在郊外的教堂,卻跳進了也在市區邊緣的市立第一監獄裏來。雖然,從拯救靈魂的角度,使罪孽深重的人,像迷途的羔羊一樣,回頭是岸的前提出發,監獄也未嚐不起到類似教堂的作用。但從他開鋪子的祖父開始,連汽車停車違章被警察抄牌這樣的小小過失都未犯過的麥克迪斯,再也不願意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多停留一分鍾。“謝謝上帝!還是趕緊和這個地方Goodbye吧!”

當他走到監獄的門口,也就是那瞭望塔下的警衛崗亭時,值班哨兵攔住了他。

麥克迪斯先生很抱歉地聲明,雖然近乎兒戲,但上帝保佑,絕對是天大的誤會。他由於跳傘不慎,氣流跟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才有幸跌進了我們市裏的這樣一個令人仰慕的模範監獄。親眼看到了這裏良好的秩序和井井有條的管理以及人犯恪守獄紀獄規,到達略無一絲感情流露的高度升華狀態,給他留下極佳的印象。特別那些人犯的麵部表情,更加強了他如何做一個更好市民的決心。

“再見!值日官先生,如果你需要薰衣草或者除蟲菊的話,請光臨小店,在莫裏隆大街135號!”

他做了一個告別姿勢,要走出這座監獄的大門。

“你以為這兒是高爾夫球場嗎?”哨兵用槍對準了他。“如果你跨出這警戒線一步,我就開槍打死你——”

“可我千真萬確是從天空跳傘落到你們這裏的呀!”他展示他的飛行服和飛行服上的那三個縮寫字母,還有最強有力的證據,他的降落傘。

“如果那樣的話,先生——”值勤的士兵告訴他:“你的狀況恐怕會更糟,那你就是劫獄犯。上個月,也就是三聖節過去不久,一位關在這裏的大毒梟,就是他的販毒集團,從空中將他劫走的。司法機關已經下令,對類似空中劫獄犯,不加審訊就可以原地正法。”

“請你別把槍口對準我!”

“那你回到你的牢房裏去!”

“你真幽默,我不是你們這裏的人,我有什麼牢房好去?”

“因為你在警戒線之內,你就得服從我的命令——”

“太風趣了,你!為什麼我要聽你的?”

“很簡單,你是犯人!”

“我再說一遍,我不是犯人,長官!”

“在高壓電網圍起來的這座監獄裏,隻能有兩類人,一類是你這樣的犯人,一類是我這樣管理犯人的人。你無法證明你和我是同樣的,那對不起,你就是犯人。”

自由翱翔的麥克雖然從祖父那輩起,盡量遠離法院、警察、監獄、拘留所、保持良好市民的形象,但不等於能忍受這種當不了管理犯人的人,就必須當犯人的選擇。他吼了,不比他在空中享受那份難得自由時引吭高歌的嗓門低:“我不是!我不是,先生,你總不會是電腦吧,隻有是和不是兩種回答!讓我出去——”

當然不會讓他出去,因為他沒有釋放證。

“別攔著我!”麥克迪斯徑直朝外走去。

等到這位跳傘運動員的肋骨和那位哨兵的衝鋒槍托,進行了一番誰比誰硬的較量以後,麥克迪斯不得不認輸了。

伊索的弟子馬斯涅拉說:“一艘在愛琴海航行的三桅帆船,遇上了可怕的颶風,沉沒了。大部分船員不是葬身魚腹,就是被關在船艙裏逃脫不出來,活活淹死了。隻有一個摩爾水手,憑著一隻空酒桶的浮力,在海洋裏飄遊了三天三夜,終於到達了克裏特島。喝下的鹹澀海水,從皮膚裏麵往外滲鹽。他幹涸欲死,幸而找到了一眼湧出甜水的泉。他喝呀喝呀,由太陽升起,一直喝到太陽又沉下海去。想不到這個在海難中僥幸活命的人,卻亡命在甜蜜的泉水裏。這個摩爾人由於喝得太多太多,一頭栽倒在那一汪淺水中,再也沒有爬起來。那麼,莫裏隆大街135號的店鋪老板,不也正是這樣嚐試了他自己的自由之果嗎?”

六 死亡合同

孟·弗累德,一個在警察局備案的“頭腦簡單,但極易行險的”罪犯。當監獄長告訴他,“你提前獲得了自由”的時候,他呆呆地站著,麵無表情。然後,帶著滿臉胡須,走出了州立覽獄的鐵門。

幾乎毫無準備地,被踢出了監獄。

他關在裏麵不自由的時候,非常盼望著聽到這個和他名字一樣的詞freedom。因為這個詞,意味著滾燙的餡兒餅、熱狗腸、撒了好多胡椒粒的濃湯,他這一生,並無什麼奢求,隻要有大快朵頤的機會,便滿足了。等到監獄長向他宣布這個freedom以後,他倒有點犯愁了。因為,他知道,監獄裏的飯,是不用付費的,但在監獄外麵,對不起,先生,你得從口袋裏掏出花花綠綠的鈔票,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這一次,弗累德在獄中呆的時間,比以往兩次都要短些。頭一次,因為搶銀行,打死了保安人員,判了十年。第二次,因為他參與郊區超級市場的劫案,刺傷了警察,判了五年。第三次,他被兄弟幫甩掉了,單槍匹馬,強迫酒吧店主打開收銀機,並且毆打了歌女,判了兩年。但刑期越短,他倒越是覺得服刑時間過得很長很慢,越是希望早日出獄。其實,他強烈的出獄欲望,也就是在下城那家墨西哥飯館,吃一頓辣得腦門流汗的玉米餅。現在,一年半多點,給釋放了,他倒惶惑了。

等他走出那高牆,在強烈的陽光下,回頭看那守衛森嚴的監獄時,那圍著的電網,頭頂上的瞭望塔,荷槍實彈的衛兵,這一年多每天放風時的風景,再也難得見到,倒有點戀戀不舍了。因為,獲得自由的同時,也必須失去牢房裏那固定的一瓢湯,一勺豆,周末還有的一塊專門屬於他的牛排,從肚子的角度考慮,有了freedom而失去了麵包,那玉米餅可望而不可及,他真有點不想離開了。

但你自由了,你必須馬上辦手續。走出牢門前,獄警交還了他入獄時所存放的衣物和僅有的幾個芬尼的硬幣,還對他說:“打個電話給你的妻子,或者朋友,大概還夠的。”

果然,在離監獄不太遠的街道轉角處,有一個電話亭,還有一個自動售漢堡包機。但他既沒有妻子,也沒有朋友,甚至連兄弟幫一起作過案的夥伴,也因為有頭兒的話,不和他聯係了。站在電話亭外,望了一會兒那售貨機,舔舔嘴,走開了。

他捏著那幾個硬幣,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

幸好,他此刻還沒有想吃些什麼的感覺,認識他的人都了解,他隻要餓了,就有失控的可能,那迷走神經會使他做出連他自己也不想做的事情。否則,走不出三個街區,他就會因為向路人勒索,或者闖入店堂搶劫。謝天謝地,他在監牢裏的最後一頓飯,他多要了一份,在胃裏還沒有完全消化掉。

這是他第三次走在這條離監獄不遠的街上。他第一次出獄,是他妻子來接的,他那時,既有妻子,還有孩子。第二次出獄,就隻有兄弟幫的哥兒們,在牢門口等著他了。這第三回,妻子當然不會來的了,她早和另外一個男人,到南方去了;同幫的夥計,包括一塊作案,一塊坐牢的,也早不和他來往了。馬羅說了,“我們兄弟幫要講究文明地做生意,要講究合同的履約率,我們要紳士,不要無賴!”

弗累德站在大街上,見到了他在獄中經常夢想的燒鵝啊,火雞啊,澆了巧克力糖漿的點心啊,可他口袋裏那幾個硬幣,隻能買一包炒米花。於是,他討厭起這個該死的freedom了,罵了一聲:“Shit!”無望地走下去。

隻是在岔路口,他站了一會兒,打不定主意,究竟該往哪邊走;其實,他明白,不論哪個方向,對他來講,都不具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不過,他要是在櫥窗外,在哪家院門口,多停留一會兒,他那久久未剃的胡須,就會引起人家警懼疑慮的目光,於是就隻好聽從自己那不停的雙腳,它願意朝哪走,就隨便吧!

盡管弗累德是個登記在冊的慣犯,但第三次入獄前,他實際上是一個失了業的匪徒。兄弟幫不要他了,別的黑道團夥,也對他不感興趣。其實,他從搶銀行,偷汽車,到打劫攤販,機竊錢包,是個無所不能的慣偷。在這個城市裏的大部分地段作過案,熟悉每一條街道並知道哪兒可以逃脫警察的追擊。雖有過報紙上通緝過他,電視台報導過他,他怎麼被子彈擊中,流了一加侖的鮮血,還逃脫了警探包抄的光榮,也有在教堂裏行竊時狂啖聖餐,被神父扭送到消防隊,偷吃膳宿學校的聖誕火雞,被兩名中學生抓獲的種種醜行。胡子弗累德,不僅在馬羅眼裏,即使在同行的心目中,也是個不可救藥的敗類。馬羅好幾次要把他幹掉,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把他送進州立監獄,莫明其妙坐了一年多牢,又出來了。

這個做不成獄囚,也當不成強盜的雙料失業者,成了這個城市的一個多餘的人,在無可奈何的躑躅中,竟沒有在意身後有人,在向他打招呼。

那個開著汽車的波多黎哥人,一直跟著他,已經叫了好兒聲“喂!弗累德”了。但他已習慣在監獄裏的號碼名字,而“弗累德”倒相當生疏了。直到那輛車,開到他的身旁,伸出來一個腦袋,對他吼了一聲,“你是胡子弗累德嗎?”他站住了,這才明白,這個車裏的人,在叫他。

“叫我?”他問。

“不叫你,我叫誰?”

他從來沒見過這張臉。“我不認識你,先生!”

車裏的人擺動了一下腦袋,示意他上車再說。他馬上想到的,大概是什麼散兵遊勇,臨時湊成的團夥,想拉他去做一樁買賣。這種事,他以前也碰到過,隻要能弄到錢,他是無所謂商業道德的。他甚至喜歡這種馬上上車,馬上動手,馬上分贓,然後走掉拉倒的生意。

他恨不能現在就坐在那家墨西哥餐館裏。

由於他心狠手毒,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把對手幹掉。在圈子裏,胡子弗累德,是個輕易不拉他入夥的亡命徒。第一,他太嗜血,不該死的,他給捅死了,甚至不該傷的,他也會紮上兩刀,反而擴大事態,弄得不可收拾。第二,他太下作,連送Pizze餅的小夥計,賣熱狗的小攤販,也會下毒手去搶,而且洗劫一空。這些人,都是向兄弟幫交了保護費的,太丟兄弟幫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