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馬斯涅拉如是說——寓言新編(3 / 3)

於是公寓裏的新房客,對芭芭拉夫人惟一感到納悶的,就是那怪怪的,總掛在她嘴邊的“庫裏杜裏”了。

“庫裏杜裏?”那些新搬進公寓的住戶,耐不住要向芭芭拉夫人請教的。

而芭芭拉夫人對每一戶新搬來的鄰居,最期待的,莫過於人家來向她打聽這個問題。所以,她會給你煮咖啡,給你端上她親手製作的胡桃餡餅,讓你坐下來,聽她的解釋:“告訴你吧,年青人,那是非洲大沙漠的部落裏,土著人的話,翻譯過來,是desert's dream的意思。”

“沙漠之夢?多美的一個名字呀!”

“是一種世上少有的醉人芳香,這香味聞起來,會產生一種進入夢境似的甜美!”

“是這樣嗎?”

“那還用說,不信,你不妨先聞一聞!”她把餡餅捧到你的臉前,那期待的眼光,顯然是等著你的認可和讚同。“這就是為你搬進我們這幘公寓,恃地烤出來的呀!”

“的確是很香的哦!不是嗎?”接受這份蛋糕的你,怎麼好意思拒絕色色拉夫人的一片盛情呢?

芭芭拉太太又掰下一塊,請這位接受她糕餅的鄰居細細品嚐。“你多咀嚼一會兒,我先生說過,‘庫裏杜裏’開花的時節,連獅子、老虎、發脾氣的大象,也會被那香味熏陶得十分溫柔的。”

所有的鄰居,特別是住在公寓裏的老鄰居,都懂得,或者明白如何約束自己不生出任何疑問,堅信聞到了並十分欣賞這種難得的“庫裏杜裏”的香味。而且在品嚐以後,一定要做出果然比非洲那些凶猛的動物,更容易被這種“沙漠之夢”香料擊中而陶醉的樣子。於是芭芭拉太太便露出從心底裏湧上來的笑容,因為她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滿足。

也是她僅僅能獲得的滿足了。

“好吃嗎?”

“當然了。”

“我沒有說錯吧?‘庫裏杜裏’,是真正的眾香之香吧?”

“從來也沒有聞過的撲鼻奇香!”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會再給你做胡桃餡餅的,不一定是聖誕節——”

應該說,這樣味美的蛋糕,對誰來講,都是很難加以拒絕的誘感。

其實,芭芭拉太太早先在娘家的時候,就在她父親的糕點鋪裏幫忙,要不是那一天,她替她父親到軍校去送烤好的畢業聚餐會的點心,也許不會墜入格斯中尉的情網。所以廚娘瑪利亞大嬸說得好,即使沒有“庫裏杜裏”的話,芭色拉夫人的糕點,也是這個城市裏數一數二的。

“不管聞沒聞到那‘庫裏杜裏’,芭色拉太太的餡餅,無論怎麼說,也是很可口的。”捧回糕點的鄰居,肯定會讚美這種並不是每個家庭主婦都會烘烤出的美味糕點。

也許哪個不懂事的年青人會問,“什麼‘庫裏杜裏’香味啊,我怎麼聞不出來呢?”那些和芭芭拉太太住了多年的鄰居,便會豎起一個手指警告:“如果你還想吃老奶奶的不用花錢的胡桃餡餅,記住,你聞到的香味,就是‘庫裏杜裏’!眾香之香!”

教堂裏的聖誕鍾聲開始敲響了,患了皮膚過敏症的芭芭拉夫人連蠟燭也不想點了,這恐怕是她住進這幢公寓房子裏來,最暗淡的一個聖誕節了。

“也許,我要去見上帝了吧?”她坐在安樂椅上喃喃自語。

想到這裏,她有點害怕了,連忙搖了一下手鈴。廚娘瑪利亞慌慌張張地跑過來,直以為她出了什麼事,“你怎麼了?太太!”

“瑪利亞,大概我快死了!沒有胡桃餡餅,聖誕節我是過不去的了!”

廚娘一麵畫著十字,一麵扶著芭芭拉夫人到廚房門口,“太太,你看烤箱裏是些什麼?”

“哦!天哪!”她的目瞭亮了。

“太太,但願你不要責難我——”

“可是,親愛的瑪利亞,你大概不會忘記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吧?”

“那怎麼會呢?沒有‘庫裏杜裏’,還能叫作芭芭拉夫人的胡桃餡餅嗎?”

“那就太好了!”

“太太,希望你原諒我,也許我把這眾香之香,放得多了一些!”

“我都聞出來了!”

“像進入了夢境一樣,是不?”

“是的,是的,我都有些醉意了!”

“太太,我也是,我也是……”

兩個應該做祖母的女人,會心地笑了。

其實,她們倆心裏明白,從來就沒有什麼“庫裏杜裏”,隻不過是一個幻想,一個虛構的故事罷了。幹是,在這個不太寒冷的聖誕夜,這幢臨河街公寓樓裏,家家戶戶又充滿了敲門送來的,這種據說攙有“庫裏杜裏”香料的胡桃餡餅的芬芳。

至少在那一天,芭芭拉太太又能沉浸在沙漠之夢的滿足中。

伊索的弟子馬斯涅拉說:“原諒這位尊敬的太太吧!也不必大驚小怪,人類的全部弱點,就在於輕信和盲目。我的老師曾經講過一則寓言,題目叫做《The thirsty pigeon(渴鴿)》。說的是一隻口幹得要命的鴿子,遠遠看見一方商店門口的招牌上,畫著一杯清水,便不顧一切地飛過去。但沒想到那隻不過是一幅畫,結果撞傷了翅膀,跌在地上,被一個旁觀的人捉住了。在我們生活的那個地中海的城邦裏,一些長老們,僧侶們,不也敬奉那種並不存在的類似‘庫裏杜裏’式的神明,甚至為此弄到海水上升,大地沉淪的地步,難道我們會忘卻這不久前發生過的事情嗎?”

九 無罪之城

在天堂鎮這樣一個小城裏生活,確實是讓人羨慕死了的,因為這裏有一個好的市長。除了上帝有他的天堂外,所有在人間沒有天堂可去的人,都想到這個無罪之城來,成為這裏的公民。這是共和國總統在提請授予朗奈爾市長大十字勳章時,對授勳委員會發表的演說中講的。據《共和國時報》的一項調查,這個小鎮自從朗奈爾市長主政以來,十五年來,至今沒有發生過一起刑事案件,與諸如此類的民事糾紛。跟毒品就更無緣了,雖然,他們的麵包上總要撒上罌粟籽的,而且門前庭院裏,還栽種這類花開放得很鮮豔的植物,但這裏的人甚至連什麼是毒品,始終也搞不清楚的。因此,輿論認為,天堂鎮是這個罪惡世界和這個黑手黨國家裏的最後一方淨土了。

特地前來向朗奈爾市長授勳的總統閣下,私底下也向他表示過,你的市長可以一直當到你去見上帝時為止,我的總統則不能保證在下一個選舉年,不被趕下台來。如果不再當選,要搬出總統府的話,這有生之年的最好去處,我已經看好了,就是到你的小城來,當一個除了偶爾喝醉,但絕不犯罪的好公民。

“希望你不要拒絕,朗奈爾!”總統說。

“這是我們天堂鎮的光榮呀!”市長說。

“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朗奈爾先生說:“由於總統閣下在任期內對天堂鎮的關心,我們不但要給您榮譽市民的稱號,市議會還會通過一條法令,您隻要在天堂鎮一天,就有免費品嚐本鎮各種美酒的權利。”

總統給他佩帶上大十字勳章,本是為了得到這個承諾,他那已經有了沉鬱酒意的臉上,喜上眉梢,更像一隻發情的吐綬雞了。激動地握住市長的手,提出一個建議,“幹脆你到首都當總統,我到天堂鎮當市長,好不好?”很明顯,視察了第三個藏灑窯以後,總統的舌頭有點不大屬於自己,開始語無倫次了。

這就是天堂鎮所以成為無罪之城的秘密,因為,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漢子,要想認真犯點什麼罪,在頭腦不清醒,四肢不聽招呼的情況下,太概是存困難的。所以,天堂鎮沒有犯罪記錄,得益於那裏生產的陳年美酒和小城的人總愛沉溺在醉鄉裏的緣故。

到偏僻的天堂鎮去,有公路和鐵路兩種旅行方式,但人們通常都選擇後者,因為要是自己開著車前往的話,通過那常年飄霧的匹茲底斯山峰,總有不大安全的憂慮。而且,去時還好,回時的保險係數就大大降低了。因為所有離開天堂鎮的旅遊者,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不免要比平日高出許多。所以,去時頭腦尚算清醒的和回時頭腦肯定不會太清醒的人,寧可買火車票到天堂鎮。另外,天堂鎮是個古老的市鎮,汽車根本派不上用場,有些小巷,狹窄得連警察走進去,製服上肩章都會礙事的。所以,鐵路公司把票價訂得很高,仍舊有人願意到天堂鎮旅遊,何況還能享受到朗奈爾市長的禮品,兩瓶陳年白蘭地,總的來講,是劃算的。這兩瓶酒,和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送給賭客二十美元的免費籌碼一樣,會引導大家更多消費的一種策略。

而一個喝了酒的人,頂多借酒使性,發發酒瘋而已,喝到一定程度以後,就隻有躺倒在酒吧裏,馬路上了。所以,酒喝得越多,犯罪率越低,朗奈爾市長並不隱諱這個領導無罪之城的秘訣。

火車從首都出發後,沿途穿過山林和隧洞,穿過大片的葡萄園,大約走行兩個小時的光景,就會聽到車上的廣播員,用不同於報別的車站名時的特別聲調,通告車廂裏的旅客,“女士們,先生們,馬上要到的一站,就是全國,甚至全世界都聞名的無罪之城。當你們走出車站的時候,第一個來歡迎諸位的天堂鎮人,就是市長先生,他會騎在他的馬上,向大家致敬!”

於是,整個車廂裏的旅客,都會雀躍起來,因為全球沒有一個市長,會這樣對待來訪的每一位客人,馬上就產生出賓至如歸的感覺。當人們從月台走出來,在候車室裏,領取市長禮品的時候,那一排失物招領的櫥窗,就把來客看傻了。那裏麵有成捆的麵值為一百個盾的大額紙幣和堆積如山的硬幣,還有立兌的大杏旅行支票以及各式各樣的信用卡。還有簡直可以開一間珠寶店的那麼多的金銀首飾和寶石翠玉。啊!人們由不得地讚歎了!

列車繼續向旅客廣播:“就在這一刻,旅客們請注意,很可能芝加哥的一家銀行被洗劫一空,香港的一家金店闖進了幾個持槍的蒙麵大漢,西撒哈拉的一輛聯合國運給嗷嗷待哺災民的糧車,遭到身份不明的武裝匪徒掠奪,在南洋的公海海麵上,海盜正在輪奸可憐的女船民,搜刮她們身上最後一塊銅板。而在南美的一個莊園裏,正把成噸的海洛因裝上直升機……這是個充滿太多罪惡的世界,所以,隻有在天堂鎮,才能遠離罪惡,才能享受淨土的快樂。”

接著,走出車站,馬上看到朗奈爾先生從市政廳裏騎著馬出來,向大家致意。如果那一天,有VIP,也就是重要客人光臨的話,還會有軍樂隊,還會有獻花和開香檳酒的儀式。所以,南美洲的一位大毒梟撒斯拉瓦先生,一個十惡不赦的歹徒,由於來到這裏,受到市長隆重的禮遇,以致他萌發最後一點良知,在這裏做出了他一生中惟一被人稱道的善事。

這個世界上數得著的販毒王國的首領,那留著一撇小胡子的撒斯拉瓦先生,能在這座小城裏感化,而且沒有任何抗拒地被捕,簡直是奇跡。伴隨這位大毒梟的一生,是血腥的槍戰和殺人如麻的記錄,居然他的黨徒連槍都沒有掏出來。《共和國時報》的標題是“舉世聞名的毒王,向無罪之城輸誠納款”,這種褒獎使天堂鎮人臉上有光,所以,在教堂的祈禱儀式上,小城人向這位小胡子歡呼,比總統那次來授勳還要熱烈。

小胡子應市長的邀請,走上聖壇,發表演說。雖然他身後站滿了聞訊追蹤而至,要捉拿他歸案的國際刑警組織和C·I·A和F·B·I的彪形大漢,但他從容不迫地講出了逮捕前的幾句話:“我有太多的錢,我犯太多的罪,我現在很累很累了,我不再想得到更多的錢,也不想再犯更多的罪。我要物色一個能讓我安心,能使我休息能使我死後閉得上眼的地方,我走遍了世界,哪兒也比不上這個空氣裏充滿著濃鬱酒香的天堂鎮。我現在終於明白,人之所以犯罪,就因為這世界上充滿邪惡,如果都像天堂鎮這樣的無罪之城,我的毒品賣給誰呢?”看得出,他的酒也喝了不少,臉像剛出爐的蛋糕那樣紅亮。

在熱烈的掌聲中,他看了身後那些虎視耽耽的警察和特工,然後對朗奈爾說:“因為我知道我離活著的人大概是越來越遠,相反,離死去的人倒是越來越近了,我希望,如果將來不久,要是能夠埋在貴城的話,和無罪者一起,也許那作惡的念頭會打消許多的。否則,我真害怕我到了那一個世界裏,我會不會故態複萌,又要經營一個新的毒品王國?”

在他講完話以後,市長致答詞時發表了他的犯罪觀。“在上帝麵前,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所以,誰是罪人,誰不是罪人,也是很難說得清的。我們大家都知道,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沒有一個硬幣,兩麵都鑄著相同的花紋,正如警察和小偷,小偷和警察,有時就是一個硬幣的兩麵,很難分清的。文藝複興時代以來,有多少思想家,被當作罪人啊,同樣,被關在牢裏的罪人當中,也不見得就沒有思想家。所以,撒斯拉瓦先生能在我們小城悟通了人生哲理,是我們小城的光榮。我們熱誠地歡迎你這個決定。總統閣下已經表示要到我們小城來度過他的有生之年,那麼,我們為什麼要拒絕撒斯拉瓦先生閣下,死後到我們小城長眠呢?所有來到天堂鎮的人,不管他是罪人,還是無罪的人,隻要在我們這兒不犯罪,艦我們尊敬的貴客。”

朗奈爾先生還同這位南美客人,以及那些怕他逃走的警務人員一起合影留念。這張照片登載在《共和國時報》上。那個南美人,和朗奈爾先生擁抱,依依不舍,然後,他像一頭懺悔過的綿羊,眼含熱淚地離去了。

為了他的生命最後的歸宿,大毒梟留下來一張支票,那數額大得足夠把整個天堂鎮都建成公墓,但最後,市長還是決定在酒廠和教堂的中間空曠地裏,為無罪之城的無罪者,建造一座這個世界最豪華的五星級公墓。市議會通過一項法律,葬進公墓的死者,必須具有像一顆鑽石般毫無瑕疵的良好名聲。為此,製定了九款十八條的《入墓規則》,諸如,未經允許,偷折鄰居的花呀;路上拾到錢物,放進自己的口袋裏呀;飼養的寵物到處大小便,不負責清掃呀;與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光著身子睡在一張床上呀;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有過性器官的接觸呀;至於行凶搶劫、殺人放火、強奸少女、謀財害命,更是絕對被拒絕在無罪者公墓門外的。

但獨有撒斯瓦拉先生可以例外,金錢還是很起作用的東西,雖然這個小胡子作惡多端,殺人無算,他手上的人命案,加在一起,不比天堂鎮的總人口少,考慮到他對於天堂鎮的貢獻,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市議會特別批準,第一,這塊墓地,要以這位大毒梟的名字命名;第二,專門為他預留下一席最好的葬身之地。盡管小胡子被C·I·A和F·B·I押回到佛羅裏達,判了一百八十三年,住進了州立監獄,而且馬上就有越獄未遂的消息,傳到天堂鎮。居民們起先有些怫然,後來,朗奈爾市長說,他不過是由於對天堂鎮的憧憬和缺乏耐性,怕等不到一百多年,早瘐斃獄中,到不了他的墓地,才有此不慎的行動吧?倘非如此,那也不是撒斯拉瓦先生的錯,因為就他的名言來考量,他之所以要犯罪,肯定那裏有一個讓他必須犯罪的環境。於是,大家很為自己能生活在這無罪之城,有這樣一位最好的市長,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了。

幸虧這個小城鎮,地處偏僻的匹茲底斯山區,一天隻有這一趟高速列車經過這裏,如果像巴黎、倫敦,或者布魯塞爾,那市長將會累死的。這就是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好處了。所以,這位世界上最好的市長,在車站向到來的客人,揮手致謝,並提醒大家千萬別喝得太多,然後悠閑地騎著他的那匹公馬,在小城裏踱步。如果那一天,沒有多少纏身的公務,朗奈爾先生心情頗佳的話,他會隨便地到市民家中去訪問,去和主婦聊天,說不定還要參觀一下廚房,特別要指導關幹一種加罌粟籽的甜餅的烘烤法。他騎在馬上,要比坐在車裏,更能透過窗子,看到每家每戶在忙些什麼。他關心城裏的每一家,都像關心自己的家一樣,同樣,他關心每一個女人、孩子,也像關心自己的女人、孩子一樣。他是那樣的慈祥,那樣的和善,又是那樣的善解人意,而且,還是那樣的有學問,有風度,所以,每家的門都向他打開著的。

在公墓建成以後的剪彩儀式上,又一次來到小城的總統,收起那把純金製成的剪刀以後,曾經羨慕地說過:“朗奈爾先生,如果,你要競選總統的話,我懷疑我能不能戰勝你!”

朗奈爾回答說:“您放心,我一點也不希望住進你那總統府裏。因為那樣的話,就沒法像好鄰居那樣,坐在別人家的客廳裏,喝下午茶了。有時候聊得興起,忘了鍾點,那匹馬也自己回到馬廄去了,我就會住下來,像住在自己的家裏一樣。您在首都,能有這種處處為家的樂趣嗎?再說,我老了,我和我那匹公馬一樣,已經沒有多長的路好走了。一個人像一棵葡萄樹,他那兒生了根以後,就很難挪走的了。”

“聽你這樣講,很有一點悲觀色彩呢!”

朗奈爾先生歎息地說:“當你發現一個男人,想做他應該做的事,而力不從心的話,那會是怎樣的頹喪了。”

總統表示理解,“不過,你也不必太多憂慮,無論如何,你太太給你生了三個多麼漂亮的孩子呀!你曉得我是多麼嫉妒你嗎?”

市長有三個孩子,米道爾、安道爾和希裏道爾,而總統卻沒有一個,臉上有一絲惆悵。朗奈爾知道總統閣下為什麼會想到這些,因為,他們剛剛給公墓剪了彩。按照古老羅馬的習俗,每個做子女的,在贖罪節,是要給自己去世父母獻上一束康乃馨的,隻是親生骨肉,才有資格這樣做,而且花一定要絳色的,象征血緣的連續。很顯然,總統可以支配國家的命運,卻沒有辦法使他離開人世後,在他的墓石上增添一束他所期盼的絳紅色的花。

市長反過來勸慰總統:“何必想得那麼遠呢?”

總統說:“你在無罪之城裏,是沒有什麼好擔憂的,可我在那罪惡之都裏,真不知哪一刻,飛來一顆黑手黨的子彈,就會要了我的命!”

於是,在公墓門口,從市長那張和善的臉起,到圍觀的小鎮居民的臉上,所流露出的生活在無罪之城的幸福感和不知罪惡為何物的單純到了極點的目光,加上空氣裏洋溢著的濃鬱葡萄酒香和墓地旁邊教堂裏做彌撒的鍾聲,都讓人產生出一種純淨的聖潔感情。

總而言之,這裏,已經連續不知多少年,沒有犯罪記錄了。每年,共和國的警察總署都要發來一份調查表,其中每一欄,例如強奸案次數,搶劫案次數,欺詐案次數,綁票案次數,誘拐少女案次數,以及吸毒販毒運毒藏毒案的次數下麵,都填的是零。不但沒有一宗刑事案件,連經濟案件,交通意外也不曾出現過,哪怕是一次汽車闖紅燈的記錄,也找不到。

有一次,《共和國時報》的采訪小組,來到無罪之城,一定想打破一下這個城市為零的犯罪記錄,決心要闖一下紅燈試試看。他們駕著車,在這個城市裏四處兜風。可是,凡闖過了紅燈時,都沒有警察在場記錄。等到有裝察站著的路口,那張臉比紅燈還要紅,你去向他自首,說了也等於是白說。這樣,沒趣的記者們,隻好怏快地離開了。

由於多少年來,沒有案件,因而也沒有罪犯,市警察局牆上掛著的手鑄、槍械,拘留所的鐵門窗,已經長滿了厚厚的鐵鏽,斑駁得像古羅馬暴政時期留下來的文物。為此,市議會通過了一項本年度的特別追加預算,同意財政局由大毒梟援建公墓的餘款中,撥出五千個盾,購買除鏽劑和滑潤油,用來保護這些器械不被潮濕多霧的山風鏽蝕。

少校的這種主動精神,使市長不安,因為他想得到晉升的話,必須要破案。對他來講,無罪之城,就意味著無所事事。於是,朗奈爾想出了一個主意:“不過,與其把錢花在這些沒有用處的東西上,席勒少校,還不如為我那可憐的坐騎,尋找一個伴侶。難道你沒注意到它在這方麵的生理要求嗎?聽說你對犯罪學,有過研究?”

“哦——”席勒少校抱著那五千個盾,正打算到酒吧去,聽市長一說,馬上成為動物的性犯罪方麵的專家。其實,市長知道他在警察學院讀書時,犯罪學這門課程,從來沒有及格過,但是,想到能給他找點事情幹幹,省得他無事生非,便耐著性子聽他講下去。“朗奈爾先生,是這樣的,公馬要是性衝動起來,得不到宣泄的途徑,也許會跳到別的雌性動物身上,很可能打破我市的犯罪記錄,不能不未雨綢繆。”

他越說越來勁,還舉了人作為例子,“市長先生,在你的太太生三個道爾的日子裏,你有沒有過這種跳到別的女人身上的欲望?”少校承認自己決不是聖徒,不僅有欲望,而且還實行過。他曾經按捺不住衝動,跳到他妻子妹妹的身上,結果,他妻子挺著大肚子和他分手了。那當然不是在天堂鎮出的事,不影響這個城市的無罪記錄。“不過,我真是欽佩您,朗奈爾先生,您太太在生米道爾、安道爾和希裏道爾一連串小孩的時候,您竟然沒有跳的欲望,我太崇拜您啦!您是聖徒安東尼轉世,您是我們天堂鎮的純潔象征。”

市長的好名聲,聖公會的長老們已經封他為俗家神父,道德騎士,而且還擔任國際拯救性犯罪協會的名譽理事,用得著你警察局長來肯定嗎?不過,還是盡量鼓勵他:“你是天堂鎮的警察局長,你得設法擔保住這匹馬,別在道德上犯罪哦!”

席勒少校因為那次跳到了妻子妹妹的身上,弄得滿城風雨,離開首都,來到天堂鎮當警察局長,因為沒有什麼案件的緣故,預算從來不多,這次好容易弄來五千個盾,還要為這匹公馬找一個性伴侶,花掉一千個盾,心裏有點舍不得。後悔剛才炫耀學問,瞎說什麼動物性犯罪了,便改口道:“也許您老人家的馬,能夠控製得住,不會跳到什麼身上的。”

“為什麼?”

“因為受到您道德的影響嗎!”

“不不不,少校,我再一次地提醒你,這匹公馬,過去見到年青女人,像見到一棵橄欖樹,一根電線杆一樣,無動於衷的。現在,它見到女孩子,像見到一把鮮嫩的燕麥草,不想移步了。有一次,你猜,它把我拉到哪裏去了?”

少校瞪著魚泡眼,回答不上來。

“到了瑪麗亞家。”

“我知道我們這個小城裏,有幾十個名字叫瑪麗亞的女人。”

“就是那個在首都紅燈區裏,做過應召女郎的瑪麗亞呀!”

席勒少校說:“在天堂鎮,叫做瑪麗亞,做過應召女郎,還吸過毒的,至少有三五個,最出名的,一個是黃頭發瑪麗亞,一個是黑頭發瑪麗亞,另外一個,就是叫作巨無霸的瑪麗亞,現在開著一間酒吧。”說到這裏,他舔了舔舌頭,努力咽下一口唾液。

“哦,萬能的主啊,我幾乎分辨不出來她們,在我眼裏,所有天堂鎮的女人,都是和我妻子差不多的。不過,那一天,馬把我帶去的那一家的瑪麗亞,那乳房簡直可以稱作是魔鬼的傑作呀!後來我明白了,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一旦性欲衝動起來,是會散發出一種誘引氣味來的。人的鼻子退化了,已經聞不到了,但是,動物具有這方麵的特殊嗅覺,是她胸前那圓鼓鼓的東西,把我們引到了她的家門口——”

少校的魚泡眼瞪得很大,聽到這裏,差點沒把眼球跌出來。當即改變了主意,做了個立正姿勢:“報告市長先生,我馬上用這五千個盾,成立一個防止馬犯罪的委員會,把這匹公馬好好地管起來。”

“很好,很好!”市長拍拍他的下屬肩膀,“你在動物犯罪學方麵,造詣不淺呀!這幾匹馬會提供你一個繼續深造下去的條件。”市長希望這位少校整天在馬廄裏研究才好。這是個不須尋找,便會發現罪惡的世界,更何況是那位小胡子先生光顧過的地方呢?於是,興衝衝的少校去到遙遠的非洲購買最純種的母馬了。

原先,天堂鎮在沒有成為無罪之城的時候,至少有一百多個穿製服和五十多個穿便衣的警官、警佐、警士,忙著盯梢、跟蹤、抓人、審訊。十五年前,朗奈爾當上了市長,他在《新舊約全書》裏從頭翻到底,也沒有找到在上帝居住的那個天堂裏,有警察局的設置。於是他向市議員們呼籲:“在天堂鎮,用得著這麼多的充滿可怕責任心的人,在街上走來走去嗎?”他在議會秘密作證時還說過:“諸位尊敬的議員先生,假如你手裏拿著一根鞭子的話,你是不是想抽打誰呢?假如你是偵探,能不伸出鼻子東嗅嗅、西聞聞嗎?”

議員們覺得有理,於是,天堂鎮的警察局編製,隻有這位少校局長和他麾下的幾個醉眼矇矓的交通警察和那匹市長的坐騎。現在,十五年後,又多了幾匹非洲牝馬。它們一見市長騎著公馬出來迎接火車站的客人時,便會情不自禁地嘶叫起來。

一切問題都出在這位積極過了頭的少校身上,他不該一下子把所有的盾都用來買牝馬,一匹兩匹性伴侶也足夠那匹公馬操勞的了,現在四五匹雌性的馬,輪流追逐著市長的坐騎,不但公馬有些疲於奔命,連市長本人也有點吃不消了。

就在贖罪節前不久的一個周末,少校發現市長騎著那匹馬,似乎輕車熟路地往那個他也經常光顧的巨無霸瑪麗亞的酒吧踱去。他一氣之下,打開了馬廄的大門,那幾匹顯然也由於性饑渴而有犯罪傾向的牝馬,不顧一切地衝將出去。市長一點也沒說錯,動物比人在性氣味的嗅覺上要高明得多,跟蹤追來,很快就攆上了。當市長剛到酒吧門口,正要下馬,那胸前鼓著兩座小山丘仰的瑪麗亞,笑吟吟地迎上來的時候,那五六匹馬已經糾纏成一團,每匹馬都有跳到別的馬身上的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強烈欲望,彼此不停地咬著、叫著、跳著、踢著。可憐的朗奈爾先生就這樣在鐵蹄下,結束了他的市長生涯。

他當之無愧地要長眠在那撒斯拉瓦無罪者公墓裏的了,而且是緊挨著預留給這位小胡子的墓地旁邊。總統在首都聽到這條噩耗以後,竟病倒了好些日子,直到過了贖罪節,他才乘坐專列前來吊唁這位全國和全世界也數得著的好市長,一位完美無缺的聖徒,一位人類道德至高無上的典範,一位據總統講,是他心目中再也找不到的維護愛情,婚姻,家庭的楷模。當他俯下身去,代表共和國,將花圈的緞帶整理一下的時候,他看到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絳紅色的康乃馨花,那實在是很刺傷他的心的,因為,他將來到這一天,墓前不會有這樣的風光。

但是,他突然怔住了,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什麼眼前看到的花,不是應該有的三束,而是四束,五束,六束呢……天哪,他都不大好意思抬起頭來了。

不過,當他想起市長曾經說過的,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硬幣,是絕對不會兩麵相同的話,也就豁然自若了。於是,也以一枚硬幣的臉,望著朗奈爾的未亡人和那三個道爾,以及那些個名叫瑪麗亞的女人和那些個長得很像朗奈爾的年青孩子,不禁更加羨慕躺在棺木裏的老朋友了。

當他後來聽情報部門向他彙報,關在佛羅裏達州立監獄裏的撒斯拉瓦先生,獲悉市長的死訊後,當天夜裏,到底還是越獄成功了,不禁請教起這位官員:

“會來我們國家嗎?”

“當然。”

“會去天堂鎮嗎?”

“當然。”

“他不會為參加朗奈爾的追思彌撒,才這樣冒險的吧?”

“還用說!”

講到這裏,總統在胸前連連劃著十字,對現在已生活在真正天堂裏的市長,不由得十分敬畏起來。

十 湖上故事

春天,是美麗的。春天裏的瀉湖,是溫馨的。而泛舟在湖麵上,看月色撩人,聽槳聲,那該是最為愜意的事了。

這等賞心樂事,也隻有朱利亞一世想得出來。這位大公,深感政務繁冗,日理萬機之餘,還要應付後宮那些玉體橫陳的佳麗,連夜間也不得安寧。於是,他帶著他的一名侍衛,一位弄臣和一個彈七弦琴的禦用詩人,偷偷地打開宮門,坐著“貢多拉”,這種隻有威尼斯才有的兩頭高高翅起的遊艇,悄悄地離開王宮,直往瀉湖而去。

大公看到城市的燈光,在夜色中漸漸隱遁,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萬籟俱寂的瀉湖,為終於有不需躬耕播種的一個安靜之夜而高興。而且,耳邊不再有人向他提出物價、通脹、治安、監獄擴建,以及娼妓罷工等等令他心煩的問題,便叫船夫加快速度,劃到盡量遠離塵囂的湖中央。

乘著大公難得的這份好興致,那位桂冠詩人,湊過去,要獻上他的一首吟哦月光的即興之作。禦前弄臣從不失去任何一次邀寵的機會,按住詩人的琴弦,要講一個比《十日談》還引人發噱的笑話。龍騎兵當然不甘人後,他說,大公需要的是安靜,還是由他來表演一段無聲的武士之舞吧!詩人反駁侍衛,這樣的好景色,沒有詩,就像美女的眸子失去了光澤。弄臣不讚成詩人的說法,這應該是一個歡樂的夜晚,隻有笑聲,才能徹底的放鬆。剽悍的衛士認為他的劍光和月色相輝映,那是絕妙的境界。

每個人都想得到單獨的表現機會,像後宮裏那些貴婦們的爭寵嫉妒一樣,恨不能把別的競爭者一口吞吃掉。三個人在大公麵前推推攘攘,暗地裏使勁較量下絆子的結果,使這艘已到湖心,離岸太遠的遊艇,艙底出現了一個裂紋,汩汩地往船裏冒水。大公喝住了他們,艙裏的水已過腳麵了。

船夫放下手中的櫓,修補了好一會兒,也堵不住這條愈來愈大的隙縫,眼看著水漲到膝蓋了。

時近午夜,肯定不會有人發現而來救援的,大公問大家怎麼辦才好,還用說嗎,除了同舟共濟,拚命向外戽水,努力往岸邊劃之外,別無生路。但是,劃了一程以後,雖然汗流浹背,船裏的積水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照此下去,要是不減輕船的載重量,隻有葬身魚腹一途。可是,把艇上所有能扔掉的東西,投入湖中,艙裏的積水,還在上漲。大公說:“看來,隻有往湖裏扔人了!”

可是扔誰呢,大家麵麵相覷。大公的目光,還未睃巡到詩人這邊,這位繆斯的弟子,自覺地站了起來。他說他完全明白,每逢這樣的時刻,第一個奉送上祭壇的,非他莫屬。於是,他把那首月光的詩篇,朗誦一遍,然後,悲壯地道了一聲拜拜,一仰身,倒在了瀉湖裏。

遊艇輕了一點,但離岸仍有相當路程,走不多遠,船隻又下沉了不少,看來,該輪到第二位犧牲者了。大公本想讓侍衛跳出艇去,但考慮到船夫是一個民眾,而民眾總有某種程度的可怕性,為了安全,留下侍衛,更有用些。他對嬖幸的寵臣說:“愛卿啊!我不忍心與你訣別,因為,那個比《十日談》還精彩的笑話,尚未耳聞呢!事已至此,隻好委屈你了,那麼,請愛卿把它講完了,我們再永別吧!”

他不想死,對大公說:“龍騎兵比我重得多多,他離開遊艇,我們大家都能獲救。”這位弄臣一向以如簧之舌,所向披靡著稱。但這一次失靈了,大公主意早定,便說:“你趕緊講你的笑話吧!”

在死神麵前,他的舌頭像打了個結似的,這人間絕響,非但未能講笑了誰,倒把自己講哭了。大公背過臉去,侍衛明白什麼意思,走過去,將他推進湖水裏。

可是,侍衛也被大公逐出了遊艇,成為祭壇上第三個犧牲品。雖然,已經見到了岸邊的漁火,但船隻也快要浸滿了水。大公對船夫說,“你也跳下去吧!”他想隻剩下他一個人,怎麼也會得救的。等到最後一個民眾成為犧牲品,離開這條遊艇,大公卻不知怎麼駕馭手中的櫓。一個白癡可以統治一個公國,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船夫。於是,眼看著他自己和那條“貢多拉”,慢慢地往湖底沉沒下去。

古希臘的寓言大師伊索這樣說過:“有人把別人推向危險,自己也深受其禍”,“同樣,那些陷害夥伴的人,往往不知不覺地和夥伴同歸於盡!”不多一會兒,連船的影子也看不見了,這春夜裏的溫馨湖水上,隻有一輪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