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閱讀的愉悅(1 / 3)

閱讀,並不都愉悅。

有愉悅的閱讀,也有不是那麼愉悅的閱讀。

人的一生,其實閱讀的最大一本書,是生活,是現實,是社會,是命運。但這本書對我而言,從來也不曾給我帶來過什麼愉悅。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數十年來,也就隻有於閱讀之中,賴所獲得的愉悅,聊以自適。所以,對於書籍,對於各式各樣能夠到我手中的書籍,是心存感激的。

每本書,都是一個獨特的天地,當你沉埋這個用文字建造起來的虛幻世界裏,你在現實生活中所遭遇到的,畫地為牢的孤獨也好,人皆白眼的孤獨也好,也就會暫時忘懷,久而久之,閱讀的很大愉悅,就是這種對於身外一切紛擾的遁逃。我不甚害怕那些歲月裏的熬煎,隻是害怕無書可讀,那種孤獨,才是真正無法排解的。

一般來說,凡閱讀,目的有二:一、求知,二、消閑。當然對我而言,還有其三,就是上麵所說的逃遁了,即或是極其短暫的逃遁,能夠忘卻那視你為賤類的一張張唾棄的臉,一雙雙蔑視的眼,也是於閱讀中獲得的最高愉悅了。不過,這隻是屬於我的個例,不足為訓。

求知也好,消閑也好,是可以並行不悖的。求知未嚐不具消閑的功能,消閑未必不收到求知的效果。可以說,隻要打開一本書,總會給你帶來學問,隻是多少和大小的區別罷了。有的書,是大學問,有的書,是一般的學問,有的書,未必有什麼學問,甚至連教益也談不上,若能使我獲得閱讀的片刻愉悅,那也是我於孤獨中的最佳伴侶了。當許多人都把背衝著你的時候,書籍不拋棄你,與你為伴,便是極其可貴的朋友了。

正如我的胃口不怎麼挑食的習性那樣,對於書籍,隻要能看得下去,總是不放過的。幾乎是來者不拒,很少選擇。因為我對好心人的諄諄教導,應該讀什麼書,不應該讀什麼書,從來抱敬謝不敏的態度。因為我一向認為沒有不可看的書,隻有看不到的書。不過,近年以來,視力嚴重衰退,對於時髦的書,流行的書,炒作的書,五個人以上穿一條褲子齊聲叫好的書,還有《列寧在十月》電影裏那種不可以枕頭,卻可以放在屁股下麵的書,就隻好遺憾,放棄閱讀了。

盡管如此,我仍舊主張閱讀,隻要時間和空間允許,盡其一切可能的閱讀,閱讀一切可能讀到的書。其實,如果不是我那下降到零點幾的視力,那些與屁等值的書,也是無妨披閱一過的。至少知道何以為屁,那不也是一種長進,一點獲益嗎?現在,看不動那麼多了,也就無奈割“愛”,不免可惜。

古人說過,“開卷有益”,這是絕對真理。古人還說過:

“敬惜字紙”,在他們眼裏,凡是有文字的紙張,都應采取珍惜的態度。這當然未必可取,那反應了印刷物不普及的小農經濟社會中的惜物心態。但應該看到這種書籍崇拜,是中國知識分子薪火相傳的寶貴精神,是中國文化得以數千年賴以不墜的物質基礎,也是古往今來所有那些焚書者遭到全體中國人詛咒的根本原因。

但後來,尤其到了今天,中國有太多的書,而這些太多的書裏,有著太多的糟粕,也是令想讀書的人,頗感撓頭的煩惱。如果,無所適從,茫然失措,因噎廢食,糟粕固然沒了,精華也隨之而去。其實,不去其糟粕,何來精華?讀書的全部愉悅,就在這種抉擇之中。好和壞,自己判斷,糟粕和精華,自己說了算,予取予棄的生殺大權,自己手中把握。這種不受別人幹涉,不看別人臉色,不以別人的意誌為意誌,不以別人的標準為標準,在閱讀中所得到的自由,便是無與倫比的快樂了。

我的閱讀主張,說來簡單,與胃口的好惡決定多吃、少吃,或者不吃,是差不多的。那些有學問對我有用處的書,我用吃橄欖的辦法閱讀,反複咀嚼,徐徐品味,那些有學問然而對我用處不大的書,我用吃甘蔗的辦法閱讀,啜其甜汁,吐其渣滓;那些沒有什麼學問也沒有什麼用處的書,也許在某些正經人和革命者看來,不屬大雅的書,視若敝屐的書,我就用吃石榴的辦法來閱讀了。固然,石榴這東西,能食的部分極其少,不能食的部分尤其多,但此物之苦之澀之酸外的,偶然一得之甘旨。忽然意外的清香,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