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閱讀的愉悅(2 / 3)

有時,閱讀一本閑書的愉悅,所帶來的身心充實,勝過很多灌輸的學問。所以,碰上這類閑書,我總是要拿起來翻一翻的。不憚吹灰之力,也許獲益其中,哪怕分文不值,棄之也不嫌遲。當然,閱讀,有快樂,也有不快樂。讀得喪氣,讀得敗興,讀得大倒胃口,讀得恨不能找根繩子將自己勒死,那就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中葉,當讀小說成為我的一份職業時的體會。那時,我編《小說選刊》,說實在的,我從來沒認為那是一份美差。因此,閱讀的愉悅,隻是相對而言,但手不釋卷,則是讀書人一生的追求,這是不可動搖的。

魯迅說過:“一說起讀書,就覺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實這樣的讀書,和木匠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並沒有什麼分別,並不見得高尚,有時還很苦痛,很可憐。”由此可見,求知和求生,是同樣的道理。因此,春華秋實,你付出得多,你收獲得也多,隻要讀書,就有收獲。書籍,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多讀一本書,多一分智慧的光亮。

於是,我就會想起一個忘了出處,但總是砥礪著我的讀書故事。

那應該是一本革命回憶錄,應該是一位革命前輩的親身經曆。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國民黨統治的白色恐怖時期,從事地下工作的他,被抓進蘇州反省院裏。在關他的單人牢房的牆夾縫裏,挖出來一部未被獄卒發現的、已很零散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論》。顯然,這是前一位關在這間牢房裏的難友,有意留存下來的。他在那兒年的關押反省期間,這部可以說是相當枯燥乏味的哲學書籍,是他惟一可讀的書。後來,抗日戰爭爆發,黨把他營救出來,嗣後,他竟然成為一位研究《反杜林論》的哲學專家。

我由此推想過,若是處在這樣的狀況之下,我將會攜帶一本什麼書籍,走進班房呢?這雖是荒謬的假設,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不應該發生的事情會發生,應該發生的事情卻偏偏不發生,如果,這個假設萬一成真,給我隻能擁有一本書的選擇自由,根據我個人從1957年開始,直到1979年為止,長達22年的閱讀經驗,一種處於基本上相似的班房狀態下的閱讀經驗,我會在下列兩種書籍中擇其一:

一、曹雪芹的《紅樓夢》。

二、魯迅的雜文集。

這是我讀了一輩子的書。從十幾歲時讀起,一直讀到今天,七十多歲了,仍時不時要翻開這兩部書中的某一回、某一篇,像孔夫子所說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那樣,追求這個“悅”。

為什麼我要挑選取這兩部書之一進班房呢?因為,有些艱深的書籍,是毫無疑義的好書,但啃起來十分吃力,在惟可麵壁的孤獨中,除那位革命家可以啃下《反杜林論》外,我想一般人都缺乏那種攻堅的毅力。有些精彩的書籍,既能引起閱讀興趣,也能產生閱讀快感,然而,多讀幾遍以後,也就索然無味,儼然雞肋。

惟有曹雪芹的《紅樓夢》,惟有魯迅的雜文集,是永遠讀不完,也是永遠讀不厭的書。是能夠得到求知的滿足,也是能夠飽享消閑的愉快的書。最初讀時,如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留連忘返,美不勝收。後來讀時,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恢宏堂奧,氣象萬千,學無止境。老實說,曹雪芹筆下的世界,離我們很遠,然而,我們卻有如同身在金陵那條街上的親切感覺。魯迅批判的鋒芒,與現實生活已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不知為什麼,卻總能在心靈深處得到呼應、共鳴和那種對於民族的,對於國民性的切膚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