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彼此也互問:人,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老的?
如果說,發白為老,我被打右派,真如伍子胥過昭關那樣,很短時間內頭皆霜雪。其實,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如果說,牙掉為老,張賢亮因齲齒屢屢為患,傷透腦筋,遂斬草除根,全部消滅。沒牙佬可謂老矣,但他雖六十出頭而精神依舊,心總不老,也真是令我欽佩。
上了年紀的朋友們聚在一起,常常覺得自己吃得下,走得動,身子骨硬朗,還不到廉頗“一飯三遺矢”的不堪地步,總不大甘心自己的老。人說發白為老,我可以染,人說牙掉為老,我可以鑲;人說老從腿起,步履蹣跚日老,我一息尚存,鍛煉不止;人說常跑醫院百病叢生日老,我並未臥床,離死尚遠,怎麼算老呢?所以,頗不服氣,常要較勁。其實,這樣強撐的話本身,說明在生理的老之前,心理的老,早就開始了。
後來,大家一致認為,人之老,應該是先從心上老起來的。我記得,年青時讀《唐·吉訶德》,笑得我昏天黑地,前仰後合。但如今我偶翻書架,拿起這部名著,想再找回早年的那種歡樂,竟不可得,頂多,莞爾一下而已。所以,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聲漸漸少了,絕不要以為是嚴肅和成熟的表現,很可能是心靈老化的結果。若是總在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話題,而且總以為是第一次對人家講述,聽的人也不好意思不聽你老人家津津有味地講,那就意味著真的老了。感覺遲鈍,是心理衰老的早期表現。我也生怕淪落到這一步,每對朋友講什麼之前,都要問一聲對方,你是不是聽到我說過?其實,這句問話本身,正說明自己老了,惟其老,記憶才不靈光,若絕對有把握,靈光依舊,會用得著忐忑嘛!
小孩子盼過年,盼長大,因為未來對他來講,是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支票。老年人怕過年,是由於離終點站不遠的緣故,過一年,少一年。這種心理障礙,就是老態的表現。
所以,女人到了一把年紀,就要往瞼上多打粉底霜,遮住皺紋。若誰不識相地向她打聽年華幾許,她會很不開心的。男士也同樣,若碰上機關領導班子調整,在這樣一個敏感時期裏,當著組織部派來的幹部,千萬別問某人多大年紀,那是很犯忌的。所以,發現某位同誌,原來屬馬,忽然成了屬羊的,或者屬大龍、小龍的,千萬不要麵露大驚小怪的樣子,而影響人家的仕途。打探年齡,固然屬於觸犯隱私,但怕老、畏老,不肯老、不想老,正是心理上已經老了的表現。
洋人很少好奇地詢問別人的年齡,尤其對女士,這種禮貌行為,值得我們學習。因此,“您老高壽”,少說為佳,“小姐芳齡”,免開尊口,便是起碼的修養了。但不問不聞,年齡就會停滯在那裏嗎?當然不會,即使做整容手術,即使再修改檔案,該老照樣老,那是毫無辦法的事。其實,當我們對一切的一切都感到習慣、泰然、無所謂、不再具有濃厚的新鮮感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心靈已經在老化之中。若是總在重複同一話題,車軲轆話來回翻,而且總以為是第一次講述,那麼,這種感覺的遲鈍,記憶的失靈,那可就是百分之百的衰老了。
海明威,是人所共知的硬漢了,他也是一個愛娶少婦的文學大師,而且還是一位永遠不知道自己年齡、自己在老的強者。所以,在這樣良好的感覺下,他一生結過四次婚,其中三位的年齡都大大小於他。
1959年,已屆花甲之年的他,也是因不堪疾病纏磨最後開槍自殺的前兩年。還傾心一位十九歲的一家比利時新聞社的特約記者瓦萊莉·丹比一史密斯,並動過娶她的念頭。他的第四位太太瑪麗韋爾什,隻有接受丈夫的安排,忍受這位更年青的姑娘,成為海明威月薪250美元的親密助手,出現在家庭生活之中。雖然對出現在這位少婦眼前更少的少婦,感到“令人討厭、醜惡和痛苦”,但瑪麗韋爾什硬是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也要賴著不走。這種“三個早餐盤子,三件晾在繩子上的濕浴衣,三輛自行車”的狀況,在他與第二個太太,那位富家女哈德莉共同生活期間,就曾經發生過。
所以,那位自以為雄風不減、金槍不倒的海明威,居然信口開河地告訴查爾斯(巴克)蘭漢姆將軍,經過一段時間的冷落,安撫瑪麗是件很客易的事,因為‘前一天晚上已經對她灌溉達4次’。海明威死後,蘭漢姆將軍偶然間向那第四位太太瑪麗求證這個問題,她歎息著說:“那要是真的該多好!”(據保羅約翰遜的《知識分子》)
所以,人過花甲,應該追求一種成熟的美。進入古稀之年,更應該體現出一種智慧的美。但實際上,要做到這種程度,又是談何容易。所以,最難得者:六十歲時清醒,七十歲時更清醒,八十歲時徹底清醒,這就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了。但通常情況下,即或不是早老性癡呆症,六十歲時開始糊塗,七十歲時更加糊塗,八十歲時完全糊塗,也是大有人在的。
因此,朋友們約定,老了以後,互相提醒,一定要做到以下幾個不要:
不要怕被人遺忘;
不要怕受到冷落,
不要不識時務地拋頭露麵,還要插手管事;
不要怕失去講話機會,產生令人厭惡的指導癖。
不要怕後來人否定自己,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是必然的真理;
不要當九斤老太,就自己空前絕後,誰也看不進限裏,做出失態舉止;
更不要躲在自己的閣樓裏,用嫉恨的目光,詛咒一切後來人,以免不被人尊敬了。
說實在的,回到文學這個話題上,也是同樣道理。作家的清醒,或許更為重要,文學是一代一代承接下來的事業。
所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除極少數的大師外,誰也不可能永遠風光。從文學史上來看,作家詩人,長壽者眾,但還能堅持寫到生命最後一刻的,並不多。學到老,寫到老,有這種可能。但寫到老,還寫得好,那是十分稀有的現象。我們知道,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斯坦貝克,最後江郎才盡,寫出來的作品,竟到了令人不忍卒讀的程度。
所以,美人遲暮,作家也不例外,都會有在創作上老態龍鍾的這一天。
我們也看到並領教過的,個別作家,一旦到了寫不出什麼作品的時候,便像婦女失去生育能力,進入更年期,開始不安生地折騰了。折騰自己不算,還要折騰別人。這種折騰,便表現在文學的嫉妒上。諸如嫉妒來日方長的年青人,諸如指責年青人的變革嚐試,諸如反感文學上出現的一切新鮮事物……
老不是罪過,老而不達,則讓晚輩討厭了。
因為年齡不是資本,可以對後來者做一個永遠的教師爺。
在荒原上,毛色蒼黃的老狼,總是離群而去,孑然獨行。而在熱帶雨林中的大象,最後的結局,是不知所終。所以,俄羅斯的文學大師托爾斯泰,已經是風燭殘年,還要在一個風雪夜裏獨自出走。也許,他希望自己像叢林中的大象一樣,大概打算從這個世界消失吧?我一直是如此忖度的。
在我們的前麵,有過前人,在我們的後麵,還會有後人。
我們做過了我們應做和能做的事,我們走過了我們應走的和能走的路,老是再自然不過的,坦然麵對,相信未來,便是自己的座右銘了。
我一直覺得日本大作家川端康成在他作品《臨終的眼》裏說的話,是值得牢牢記取的。他說:“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
當想到這朵花裏,有自己曾經盡過的一份心力,老又何足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