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是唐代詩人錢起《湘靈鼓瑟》詩的最後兩句。另外一位唐代詩人趙嘏《聞笛》詩的結尾,也有類似意境的兩句:“曲罷不知人在否,餘音嘹亮尚飄空”。每當我回憶起那年在莫斯科大劇院,欣賞芭蕾大師普利謝茨卡婭告別舞台的那次演出,我就會想起這兩首唐詩。
盛時光景,一去不再,餘音繞粱,記憶擾新。
雖然,我搜索枯腸,也想不起紅場上那座標誌性建築物,有著花花綠綠的洋蔥頂的教堂,叫個什麼名字了。好在莫斯科再未看到別的教堂的圓頂上,塗著如此鮮豔的色彩。到了我這般年紀,腦細胞漸漸遲鈍,隻有強烈的色彩和炫目的躍動,才會在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當我回想起那次這個國家還叫作“蘇聯”的莫斯科之行時,除了這座教堂的圓頂外,隻有這個一團火似的舞之精靈,是我至今難以忘懷最為亮麗、最為鮮豔的色彩了。
我記住了那個美麗非凡的,令你目不轉睛的芭蕾舞台上的卡門。
這位芭蕾舞大師告別舞台的演出,雖然是她演藝生涯的結束,但想起唐代詩人的那兩句詩,關閉的大幕,似乎也預兆著那個叫作“蘇聯”的時代,即將終結,果然,曆史教科書很快翻過來新的一頁,便是今天的俄羅斯了。紅場依舊,教堂依舊,從地鐵口湧出來的莫斯科人依舊,隻是再也欣賞不到那沃土裏成長起來的奇葩,幾乎與烏蘭諾娃齊名的大師。
普利謝茨卡婭在舞台上所表現出來無與倫比的美麗,遂成了她觀眾記憶中一個永遠的亮點。
無論誰,隻消看上一眼這位舞神,就永遠不會忘記。於是,那像一絲暖風,像一陣溫雨,有幾許亢奮,有幾許激情的西班牙旋律,開始興奮地敲擊著你的耳鼓。接著,眼前出現了這位穿著紅靴的吉普賽女郎。正在兵營外,輕快而且歡樂地,同時又是挑逗地,充滿激情地跳著塔蘭泰拉舞,那纖纖腳尖在瘋狂旋轉時,洋溢出來的浪漫情調,任何人都會為之情不自禁地陶醉;那薄如蟬翼的飄逸衣裙,在鬥牛場裏如火如荼地翩躚時,所湧動出誘人的青春魅力,美妙舞姿,所有觀眾的心,都由不得地隨著她的腳尖而激蕩起伏,心馳神往。
像飲得太多的醉鬼,離不開那桌藝術的盛宴,我已記不起當時怎麼走出那座富麗堂皇的大劇院了。全部觀眾已經被讚歎和驚奇,以及想不到成為幸運兒的喜悅,興奮得渾不知其他。大家都舍不得離開劇場,都在等待著大幕再一次拉開,有幸再目睹這位舞神的豐采。我不禁想,在人的一生中,並不會總有機緣,趕上一位世界級的藝術大師,被稱作告別舞台的絕唱演出,能夠有一個座位,坐在那裏欣賞。我一直問自己和同伴,你不覺得,“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嗎!
又是唐詩,也許,舞蹈是用身體寫出來的詩。
走出美輪美奐的大劇院,便是地道的莫斯科的冬夜,踏在那些鏟不盡而凍得更結實的積雪上,老實說,那份陰冷、沉悶、呆重、死板的氣氛,很難說得上有什麼賞心悅目的感受。城市的積雪,無不由於環境汙染的緣故,很快變得不那麼幹淨,由最初的白皚皚,到隨後的灰蒙蒙,到最終的黑黢黢,一天比一天讓人感到沮喪。
即使白天,在廣場上走過,除了教堂的彩繪圓頂,尚有令人目光為之一亮的色彩外,餘下的,視線所及,森嚴的克裏姆林宮也好,龐大的國營百貨商店也好,街道上的電汽車也好,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好,在那一成不變的說陰不陰、說晴不晴的天空底下,如誇在我的記憶裏,都是一律的暗淡色調。
在這個灰暗色彩的背景上,出現契訶夫的憂鬱,出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頹廢,出現果戈裏沉重的諷刺,出現小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曆程,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出現這樣一位火紅的吉普賽女郎,像一團烈焰,想把整個世界燃燒的欲望,讓我止不住地驚訝。
著名的芭蕾舞演員普利謝茨卡婭,是在她六十周歲生日這天,舉行告別藝術生涯的盛大演出,就在那座常於蘇聯電影裏見識過的莫斯科大劇院舉行。在她與她的舞台告別,與她的觀眾告別,也與她凝聚一生藝術心血的芭蕾告別的莊嚴時刻。每個躬逢其盛的觀眾,都對這極其壯觀的,帶一點悲愴色彩的,又是完美無比的天鵝之死的絕唱,懷著深深的敬意。整個劇院,座無虛席,鮮花幾乎把樂池和舞台都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