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永遠的巴爾紮克(2 / 3)

如果,再算一算他一生中,用來寫作的時間,那就更讓人肅然起敬了。從1829年,以巴爾紮克的真名開始發表作品起,一直到1849年,也就二十年功夫,寫出了一千二百萬字。

兩者相除,他平均每年要寫六十萬字,如果再將他不停修改的字數也包括在內,當數倍幹這個淨值。據說,巴爾紮克的出版商,每次給他送校樣,按他的要求,每頁必須留下足夠的空白,以便他修改,而且都要改上好幾過甚至十幾過才能定稿。“他的筆跡極難辨認,他就叫人用廢舊鉛字印成長條校樣,然後在上麵進行大量修改,修改之多使出版者不得不把修改費用算在巴爾紮克的賬上,‘排字工人幹巴爾紮克的活兒好比苦役犯服刑,幹完這份苦差再去幹別的工作,簡直像在休息。’”(見莫洛亞《巴爾紮克傳》)我們可以從人文社出版的這部傳記張守義先生設計的封麵,用作圖底的手稿上,那密密麻麻的改動痕跡,得到佐證。

在中國,自打曹植寫了他的《七步詩》後,文人們很為落墨不移的捷才自負,假如是王勃的話,一揮而就《滕王閣序》,站起來,背著手,在都督閻公麵前吹上兩句大話,應該承認,他擁有這份說嘴的資格。而現在有些才子,本錢不大,作品一般,感覺卻異常之好,洋洋得意於自己那一字不改的“功底”,一過即成的“天分”,其實哪怕他投五回胎,也不見得就變成王勃。如果此話私底下說說,圖一個嘴痛快,也則罷了,還要在文章裏自吹自擂,就不能不令人齒冷。比起這等吹公,巴爾紮克自然慚愧,但他不憚修改的認真精神,雖然折磨了曾經為他排字印刷的工人,但也感動了他們。他死後,在他送葬的行列中,據《巴爾紮克傳》中的引文,“那些長期同他在一起,為他排字的印刷工人在人群中占了相當大的比例。”這倒也是文學史上的一段難得的佳話。

巴爾紮克二百歲了,最早將他介紹給中國讀者的,倒是反對白話文的林紓。看來隻要是真大師的好東西,無論舊派和新派,都能識貨。魯迅先生在1934年的《申報》的《讀書瑣記》中,更是給這位大師以極高評價:“高爾基很驚服巴爾紮克小說裏寫對話的巧妙,以為並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他的結論是:“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

毋庸置疑,從本世紀起,在中國文學界,巴爾紮克便是一個響亮的名字。

嚴格講,中國現行的白話文小說的寫法,與中國傳統的章回體小說,諸如《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並無太顯著的血緣關係,不像是嫡傳。相反,與西方小說的師承關係,更一脈相通些,可以找到很清晰的姻親淵源。就以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論,這是中國第一篇現代意義的小說,從題名,到題旨,到結構,甚至到語言,更多的不是繼承傳統,而是對西方的借鑒。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的成長、發展,幾乎每一過程都受到歐、美,包括舊俄、日本等文學的深刻影響。

所以,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先是北平為中心,後是上海為中心的大多數中國作家,一無例外地從西方文學中汲取營養,提抉技巧,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新中國成立之後。此後,由於人們習慣用政治標準衡量一切,文人乖巧者多,又特別善於自律,西方文學便日見式微。蘇聯文學登堂入室,巴爾紮克也就悄沒聲地退到書架的次要位置。及至“文革”,封資修三個字,差不多把所有書籍都囊括在內,掃蕩殆盡,隻能用嗚平哀哉四個字來概括那時的慘狀了。

巴爾紮克逝世後的一百五十年以來,世界文學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輝煌的十九世紀歐洲現實主義,對於今日還在寫作的作家來言,已經是具有相當古典意味的文學了,時下新銳的年青一代,或許對近年去世的女作家杜拉的名字,會感到更為親切一些。這種缺乏對西方文化的係統學習的現象,與十年“文革”所造成的隔閡,不無關係。因此,和年青作家談論高老頭、葛朗台、拉斯蒂涅、邦斯、貝姨的話題,恐怕會像“白頭宮女話玄宗”那樣的生疏了。

我記得最早讀過的《高老頭》和《歐也尼葛朗台》,並非傅雷先生翻譯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他譯的巴爾紮克著作,成規模,影響大,但印數很少,隨後也就從書店消失了。但我們這些開始寫作的一代人,他的書曾經是愛不釋手的範本。他作品中的逼真傳神的寫實手法,汪洋恣肆的史詩場麵,壯觀浩瀚的人物畫廊,銳利深刻的思想鋒芒,都是我們努力企及而始終也難以達到的高度,他的作品對那一代作者的啟蒙作用和今天流行的新小說派、後現代主義、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對當代中國新興作家所產生的吸引力,是同樣不可低估的。

改革開放,國門打開,人們眼睛一亮,在文學領域裏,這世界上敢情還有很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事物。當卡夫卡、薩特、加繆、西蒙、素爾仁尼琴、博爾赫斯、馬爾克斯、昆德拉……這些名字甚囂塵上的時候,那個“一副麵包師的相貌,鞋匠的身段,箍桶匠的塊頭,針織品商人的舉止,酒店老板的打扮”的巴爾紮克,在這二十年裏,好像也從未成為文學界關注的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