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怪不得,文學的趨時務新,是文學進取的必然。文學有一點類似時裝革新的成分,到了換季的時令,自然要推出更時新的設計。但文學又不完全等同於時裝表演,剛上市的款式,必定是價值昂貴,好銷搶手;不入時的貨色,必定要從櫥窗裏撇下來,打折出售。時裝是這樣的,文學卻不應該是這樣的。
文學有競爭,自然也就有淘汰,作品有不朽,自然也就有湮沒。但淘汰也好,湮沒也好,和文學是否新潮或者製日,是沒有什麼關係的。無論文學怎樣千變萬化,其本質的部分,也就是時代要求於文學的,曆史要求於文學的,以及審美功能所要求於文學的等等,這些應該是文學中必不可少的功課,大概是不會太變和大變的。因此,真正的文學,永不過時,巴爾紮克不會熱到沸點,大紅大紫,但也不會冷到零度,無人問津。
新時期文學二十年,那種曇花一現的盛況,令我們雀躍過多少次,興奮過多少回,但到了如今,那些“一舉成名天下聞”的作家,依舊忙得腳下生風,屁股冒煙,可他們那些作品早就被人遺忘,放在舊書店裏的書架上,也積滿灰塵,麵目可憎了。
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大多數作家是要過時的,如果過了十年,讀者已經記不起他寫過些什麼,是很正常的,如果過了五十年,人們甚至記不起來這位作家的名字,也不必奇怪。這樣的文壇過客,多如過江之鯽,有的在文學史的夾縫裏,偶爾留下一個名字,也不是沒有可能。正如演員表上飾演匪兵甲,匪兵乙、老鄉甲、老鄉乙的小角色,記住名字又如何,還不是舞台上一個過客而已。我一直想,做一個群眾演員,陪著北京話叫做“大腕”的“名角兒”,“得兒令槍”地跑一回龍套,也沒有什麼不好。契訶夫的“大狗叫,小狗也要叫”的名言,是很有道理的。
舞台上不可能全是主角,統統是主角的話,每一位都搶戲,這台戲幹脆就演不下去。任何時代、任何地域的文學事業,都是由極少數大師級的作家和絕大多數非大師級的作家,共同來完成這場演出。大多數作家像過眼煙雲一樣,過去也就過去了,即或五十年間名噪一時的作家,到了一百年後,未必還能保持往年的風光。文學史上的名字,會長期保留,但讀者的萃取率,隨著時間的推移,相隔愈遠,篩選愈嚴,很多作家都會從普通讀者的視野裏消逝,很無情的。《全唐詩》有數萬首詩,有數千詩人,你能記住的,還不是那幾位詩人那幾首詩?所以,1799年出生在圖爾城的巴爾紮克,二百年過去了,還有人紀念他,研究他,還有出版社出他的書,還有讀者買他的書,能得到這樣的不朽,隻有極少數擁有天分和才華的作家,隻有在作品中永遠煥發著生命力的作家,才能獲此殊榮。
像巴爾紮克這樣的文學大師,稱得上“高山仰止”了。
他真是一座山,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這座山,能夠使人“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多層次,多側麵,多角度地體會他;這座山,能夠使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人寶山,決不會空手而返並獲得良多教益。這種使後來人永遠有話好說的作家,那才叫做真正的不朽。
這位法國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在他二百歲生日的時候,還被人津津樂道,就因為他筆下那波瀾壯闊、多姿多彩的畫麵,對我們具有吸引力,就因為他在創作中投入的勞動,不停燃燒生命的熱忱,對我們具有鼓舞力,而他在作品中那股“咬定青山不放鬆”的與時代契合的精神,對我們同樣經曆過複雜、艱難、動蕩、險阻的大半個世紀的中國作家來說,或許更具有啟示意義。
生於1799年,死餘1850年的巴爾紮克,他生活的半個世紀,是法蘭西近代史上的多事之秋。他短促的一生,幾乎經曆了拿破侖帝國,路易十八封建王朝和老拿破侖侄兒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帝國。他的這部冠之以《人間喜劇》總標題的龐大史詩,全景式地反映了劇烈動蕩的社會變革時期,從巴黎到外省,從貴族到平民的法國生活。如果讚美《人間喜劇》寫出了一份形象化的法國十九世紀的曆史,巴爾紮克是當之無愧的。
其實,二十世紀,中國土地上的風雲變幻,不見得比巴爾紮克時代的法蘭西遜色,中國作家的所經所曆,不見得比巴爾紮克差池到哪裏去。但我們中國的《人間喜劇》式的大作品,卻還在孕育的過程中,隻有待之以來日了。
這樣的期待,也許未必可取,作家不是史學家,文學作品也並不承擔記載史實的任務。但是,假如作家的創作,與他生活著的那個時代,稍稍扣緊一些;與大多數的人的心境,稍稍融合一些;與社會跳動著的脈搏,稍稍同律一些,如巴爾紮克那樣,用生命去燃燒手中的筆,去觸摸世界,去感知時代,給後人留下一份曆史的印述,豈不是在紀念這位大師誕生二百周年的時候,值得我們閑來無事,不妨思考一下的事嗎?
巴爾紮克之所以永遠,這恐怕是很重要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