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風和景明的日子,由小尹開車,穀雨生和沈天涯帶著袁老師上路了。
路過昌都市的時候,幾個人逗留了半個小時,穀雨生特意到市委向程副書記彙報了這次行動計劃。此前穀雨生就專門向程副書記請示過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的規劃,現在他們已將規劃具體付諸實施,程副書記自然非常高興,表示全力支持此事,若用得上他的話,他也可幫著做些工作。穀雨生說:“昌永縣每一項工作都是在程書記您的正確領導下進行的。如果能請動李省長,到時還請您也出一出麵。”程副書記說:“這還用說嗎?”
來到省城,先找賓館。給袁老師安排了豪華單間,穀雨生和沈天涯住一起,好商量事情,小尹住了普通單間。然後按事先做好的方案分頭行動,由小尹陪袁老師到幾處風景名勝點遊玩,穀雨生和沈天涯則去了財政廳,把曾長城和蘇副局長拉到酒店裏喝了半天酒。三個男人是老同學,蘇副局長去昌都市時,也是打過交道的,彼此都熟,這酒就喝得隨便。
兩位局長以為穀雨生和沈天涯是來要經費的,幾杯下肚,也不用兩個開口,主動要他們給報告。不想穀雨生就拿出那副對聯,遞給曾長城。曾長城不知何意,說:“我又不是楹聯協會主席,你給我這個幹什麼?”
沈天涯告訴他,昌永縣一中要搞校慶,他們是專門上省城來,請書法名家題寫這副對聯的。曾長城說:“這麼說,你們今天也沒完全找錯人。省內一流的書法家都是省文史館員,前不久李省長還給文史館特批了一筆經費,他們的館長到預算局來過兩回。還留了電話,說是誰要題個字什麼的,就給他打電話,他負責請最好的書法家,不收一分錢。”
兩個人並不急於拋出真實想法,問有哪些名家,他們這些粗人久居山野,孤陋寡聞,還請省領導開導開導。曾長城說:“在這裏誰言領導,打誰屁股!”蘇副局長也附和著,跟曾長城數出一串名字來。卻都被穀雨生兩人否定了。沈天涯說:“兩位說的這些人的作品,我們也是見識過的,好像很一般嘛。我們昌永有些名不見經傳的書法家寫的字,看上去並不比他們差多少。”
曾長城來了毛毛火,說:“既然你們昌永的書法家寫的字那麼神,你們又何必浪費汽油跑到省城來,還把我和蘇局長叫出來,替你們找人,給你們瞎操了一番心。”蘇副局長也幫腔道:“剛才我倆提到的那幾個人的名字,我家老李也常在我麵前提到過,確實是省內外久負盛名的書法大家,一般情況下,就是出高價,也不見得能要到他們的字,連我家老李也輕易不會向他們開口的。”
蘇副局長說的她家老李自然就是李森林,過去的李副書記現在的李省長。她這一提,正合穀雨生和沈天涯的意,他倆就是要把話題往李省長身上引。穀雨生說:“蘇局長言過其實了吧?我們不說李省長的地位,就憑他的情操和名望,那些書法家也斷沒有理由這麼牛氣的。”沈天涯也說:“是呀是呀,我聽說李省長在文化界很有威望的,他提出的文化立省的思路,深得全省廣大文化人士的擁戴。”
兩個人口口聲聲,左一個李省長,右一個李省長的,一旁的曾長城終於明白了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也就轉而對蘇副局長說:“我倒是在一次書法展覽會上,親眼見識過李省長題的字,功底不在那些書法名流之下。而且李省長胸襟開闊,視野高遠,具有政治家的大家風範,又是一般專事書藝的書法家沒法比的,他的字因此境界格外高遠。我看蘇局長你得幫幫這兩位朋友,請李省長動一下如椽之筆。”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蘇副局長哪還好意思推卻,隻得說:“我可以跟老李說說,至於他答不答應給你們題字,我也不敢打包票喲。”沈天涯說:“李省長也許會題寫,我在《昌永縣誌》裏見過李省長的大名,他還是昌永一中的校友呢。”蘇副局長訝然道:“是嗎?我怎麼從沒聽他說起過呢?”沈天涯說:“那可是四十年前的舊事啦。當年李省長父親因打成右派,全家下放到昌永縣,李省長就是在當時的儒林中學現在的昌永一中初中畢業的。”蘇局長說:“原來有這樣一層瓜葛,怪不得你們盯住了他。好好好,這段時間他剛好在家,我把你們的意思跟他說說,盡力促成此事,也算是他對母校的回報吧。”
穀雨生別提有多高興了,說:“蘇局長你真夠朋友。”敬了她一杯。沈天涯也敬了蘇副局長的酒,說:“我們還找到當時上過李省長課的一位七十六歲的袁老師,他對李省長當時在校就讀時的情形記憶猶新,就是他建議我們來找李省長題寫這副對聯的,而且他本人也到了省城,要把這副對聯親手交給他的學生。”
曾長城見兩個人準備得如此充分,暗自感歎他們辦事的老到,再次對旁邊的蘇副局長說:“連老先生都出了麵,李省長看來不好拒絕了。”蘇副局長說:“你們也真是用心良苦。好吧,我回家跟老李說說。你們把手機開著,等我電話。”
蘇副局長沒有食言,第二天早上就電話告訴穀雨生和沈天涯,說她家老李願意和自己的老師見見麵,時間就定在下午五點,他要親自到賓館去拜見袁老師。兩人一聽,簡直喜出望外,兩雙手啪地擊到一處。立即告訴袁老師,說李省長要來看望他。袁老師也很激動,說:“森林做了這麼大的官,對舊時的老師還這麼尊敬,真是儒林中學的造化。”
中午,幾個人就點了好酒好菜,提前慰勞了自己一番,然後又購了好筆好墨好紙,放到袁老師單間裏,隻等下午李省長過來大筆一揮了。
下午五點正,李省長的小車駛進賓館。跟他同來的還有蘇副局長和省長秘書。三個人一下車,早就等候在樓前的穀雨生沈天涯幾個,立即就簇擁著袁老師奔了過去。師生兩位要走到一起了,突然都停了下來,仔細打量著對方,仿佛要從時間的深處把逝去四十年的記憶尋回來。隻見袁老師先遲疑了一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接著點了點頭,肯定眼前這位大人物就是自己教過的學生,最後老淚縱橫了,上前緊緊抓住了李省長的雙手。李森林也受到了感染,眼睛模糊起來,忽然雙臂一繞,就把老人瘦弱的身子擁入胸前,擁得很緊很緊。
師生倆就這麼擁著進了袁老師的房間,然後緊挨著坐在一起,談起當年李省長在儒林中學時的舊事來。談到得意處,師生同時哈哈大笑;談到那些已經作古的老師,師生同時感歎唏噓。談夠了,笑夠了,也感歎夠了,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李省長盛邀袁老師和在座各位共進晚餐。
李省長能給予這麼好的機會,今天還有什麼事情辦不了的?穀雨生和沈天涯早在心裏千恩萬謝起袁老師來。
在席上,李省長和袁老師自然要坐在一起了。李省長還拿過服務小姐手上的酒壺,親自給袁老師倒酒,敬了他三杯。話題也更廣泛了,從過去到現在,從學校到社會,無話不談,無所不及。當李省長問到學校的變化時,袁老師作了簡要說明,就把校慶的事說給了李省長。李省長說:“好哇,我這個四十年前的弟子,也沒什麼孝敬母校的,給學校批點小錢吧。”還點著穀雨生的名字,說:“小穀你也在這裏,快點把報告打來。”
還沒等穀雨生答話,袁老師就從兜裏拿出那副對聯,遞到李省長手上,說:“這是校慶辦征集到的一副對聯,我當年就特別欣賞你的字,故特意帶了來,如果你覺得還行,就動動筆,把它寫出來,好帶回去做了匾,校慶那天掛到校門口。”李省長拿過對聯細品起來,說:“不錯不錯,意思挺貼切的,對仗也工整。恭敬不如從命,我這就試試,看能否寫得像樣。”
穀雨生和沈天涯馬上離席,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紙筆墨。誰知省長秘書動作還快,已在席旁一張好像是事先擺放好的方桌上攤開隨身帶來的宣紙,並著手研起墨來。原來李省長昨晚聽蘇副局長跟他一說,今天就讓秘書把自己平時常用的工具帶來了。
一切準備就緒,李省長出了席,來到方桌旁。其他人也跟著圍上來,爭著要給他遞筆扶紙。卻被袁老師搶了先,拿起狼毫,雙手捧給李省長。李省長說:“那怎麼行,要老師遞筆,豈不折殺我也?”袁老師發自內心地說道:“哪裏哪裏,有你這樣的學生,老師就是給你變馬騎,也是幸福的。”
聽袁老師如此說,其他人便不再跟袁老師去爭先後,把研墨扶紙的事都留給了他。李省長凝足神,運足氣,開始在宣紙上筆走龍蛇。李省長的功底確實不薄,一筆一畫真是力透紙背,一張一弛猶如行雲流水,一開一合仿佛氣貫長虹。看得周圍的人目瞪口呆,想不到堂堂一省之長,忙不完的公務,還身懷絕藝,寫得出一筆這麼上乘的字來。到最後一字落成,全場掌聲雷動,既是為李省長喝彩,同時也是為昌永一中得了這麼好的字而熱烈祝賀。
擱筆重回未曾結束的酒席,再掀高潮。李省長究竟在昌永生活了好幾年,盡管父親是去那裏接受改造和管製,但對那一方水土還是頗有感情的,見還有主持縣裏工作的副書記穀雨生在座,免不了要問及昌永的經濟和建設,穀雨生就趁機說了他們正在籌建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的事。李省長聽了,覺得生態效益這個提法不僅具有創意,而且可行性和可操作性很強,又符合省內外國內外可持續發展的大趨勢,給予了充分肯定。
得到李省長的讚揚,穀雨生哪裏還敢猶豫,忙拿出《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工程規劃》,雙手呈給李省長。李省長當場就翻看起來,邊看邊不住地點頭,嘴上說:“很好,很好,這個規劃很好嘛,我要給有關部門打打招呼,把你們這個典型給樹起來,讓昌永成為全省真正的生態效益示範縣。”
穀雨生別提有多興奮了,當即說了邀請李省長去參加昌永一中校慶和檢查指導生態效益縣工程的想法。李省長沒有立即答複穀雨生,說還要回省政府看看近幾個月的日程安排,要穀雨生回去聽他的消息。袁老師一旁說道:“森林,你一定要回去看看喲,昌永雖然變化不大,但那裏還留存著當年的青山綠水,可是外麵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世外桃源。”李省長說:“行,我力爭成行吧。”
有李省長這句話,穀雨生幾個此行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回昌永後,穀雨生就作好計劃,一邊大力籌備校慶事宜,一邊著手生態效益工程的前期準備工作,隻等李省長到昌永來視察指導了。在官場上混過來的人就知道,像李省長這樣重權在握的大人物,他去一個地方,可不僅僅是去檢查視察,而是帶著銀行去送現鈔的。所以昌永的籌備工作搞得格外賣力,幾乎傾注了全縣所有財力物力人力。還有自縣城到國道的公路擴建工程,穀雨生親自上陣督戰,終於提前按質按量完成,並驗收合格,投入營運,算是為李省長的視察鋪平了道路。
昌永縣上下企盼已久的李省長前來視察的這一天轉眼就要來到了。提前一個星期,程副書記就將穀雨生還有沈天涯幾個召到昌都市,並把市直有關部門也通知攏來,專門就接待李省長的工作作了專題研究,對李省長到達昌都和昌永後的具體行程、視察路徑、吃喝住宿以及安全保衛等事宜,進行了科學的部署。李省長離開省城,向昌都市方向出發前,程副書記就帶著市縣兩級主要領導開向昌都市邊界,守株待兔,靜靜恭候李省長大駕的到來。
兩個小時後,嗚嗚叫著的警車從省城方向開了過來,李省長的車隊終於飛速而至。李省長和省直計劃財政農林牧等有關實權部門領導紛紛下車,和昌都方麵的頭頭見麵握手。然後改由昌都市的警車前麵開道,省交警的車後麵壓陣,一溜二十多台小車箭一般射向昌都市。
本來按程副書記的意思,想請李省長在昌都市聽一下午工作彙報,但李省長行程安排很緊,便沒停留,直接去了昌永。進得昌永地界,見車輪下是新鋪就的平穩寬敞的油路,李省長說昌永這種僻遠山區縣還有這樣好的公路,有點出乎意料。程副書記就指著隨行的曾長城,說是曾局長的功勞。李省長就表揚財政廳,說這就是實踐“三個代表”的具體行動。
窗外的不毛之地一下子換成了青山綠水,前麵的警車也漸漸慢起來。這是穀雨生的主意,李省長在昌永生活了好幾年,故地重遊,他一定想仔細瞧瞧這舊時的山舊時的水。果然李省長開了車窗,對滿目的綠色讚不絕口起來,四十年前的往事點點滴滴湧上心頭。
車隊到了縣城邊上,少先隊員們正舉著小旗,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翹立兩旁。縣裏各單位各部門幹部職工,還有縣城居民,平時看不到省長這麼大的官,而且這個李省長還在昌永生活過好幾年,好不容易故地重遊,抵達縣城,傾巢而出,把整個街道擠得水泄不通,要一睹省長風采。李省長感動不已,心裏想,還是養育過自己的山水和人民對自己有真情實感啊。也是一時興起,幹脆鑽出車子,邊走邊向大家招手致意,不時跟近旁群眾握握手。頓時群情激昂,掌聲雷動,大家紛紛向李省長蜂擁過來,將前麵的路都堵得嚴嚴實實,害得維持秩序的警察們費了好大勁,才給李省長扒開一條人縫。
別看李森林已是堂堂省長,此前做過副省長和副書記,但他並沒什麼過硬的靠山,純粹是憑工作和機遇一步步熬上來的,官做得並不十分得意。本來前次省委班子換屆,最初他是省委書記惟一人選,可最後卻隻是做了省長。看上去省長和省委書記行政級別一樣,省長卻是副書記,得歸省委書記領導。就是跟黨群副書記比起來,省長也強不到哪裏去。從黨群副書記到省長也是進步不假,然而黨群副書記掌管著全省官員頭上的烏紗帽,省長的職能卻主要是抓經濟建設。因此在下麵那些把烏紗帽當成惟一追求目標的官員那裏,李森林的分量相反沒以前重了,再到外地視察檢查,人家表麵上排場不小,內裏卻少了真誠,哪像今天的歡呼和掌聲,一點也不摻假。李省長一時情不自禁了,暗自感慨不已。
好不容易來到縣委招待所前,李省長合掌向群眾作完揖,這才在警察們的護衛下進了大門。自始至終緊貼著李省長的程副書記和穀雨生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出什麼意外,直到此時聽到身後的大門砰一聲關上,再把李省長安全請進一個月前就特意裝修好的豪華大套間,才終於鬆下一口氣。
稍事休整,便到了中飯時間。席上,穀雨生拿出此次視察日程表,請李省長過目。李省長對視察昌永一中和生態效益示範試點區沒有異議,隻提出把下午聽彙報的議程去掉,說:“那次你和小沈到省裏時,不是向我彙報過了麼。這次我主要是來看看的,看完了,再交換意見嘛。”穀雨生說:“那下午是不是到紫竹村去一趟?”
李省長正是要到紫竹村去,那是他們家下放勞動改造的地方。他對穀雨生道破自己的意圖,有些吃驚,說:“你怎麼知道我會去紫竹村?”
穀雨生早就預計李省長不會忘記那個紫竹村的,事先已到村上走了一趟,隻是沒得到李省長本人的話,所以沒敢寫到日程表上。李省長這一問,穀雨生隻好說:“我早知道李省長在紫竹村生活過多年,對那裏有感情。”李省長點點頭,說:“原來你一直在掏我的家底。”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飯後,李省長把程副書記叫到身前,說:“市裏方麵,就你留下來,別的市領導和部門同誌都回去吧,大家工作忙。”程副書記說:“李省長您好不容易下來一趟,大家都想跟您學習學習深入基層開展調研的工作方法。”李省長說:“這有什麼好學習的?我到昌永來,等於回家一樣,用不著那麼多人陪同。何況多一個人就多給縣裏一份負擔,昌永縣還不太富裕啊。”李省長把話說到了這一步,程副書記也就不好堅持,隻得把市裏領導和有關部門的同誌都支走,自己留下,跟縣裏的同誌一起陪同李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