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語。第二天八點半的樣子,秦主任到政府辦安排了幾項工作,就急忙跑到武裝部,將沈天涯喊進穀雨生的房間,三個人坐下來開諸葛亮會。也不是什麼正式場合,所以三個人說話隨便,東一句西一句扯起來。
說到昨天見過的昌明鎮裏的賴書記和麻鎮長,沈天涯笑道:“雨生,是不是你管黨群時有意將癩子和麻子配在一起的?”穀雨生也笑了,說:“幹部管理條例上也沒這一條,配幹部時要蘿卜白菜搭配著安排,純屬無意。”秦主任感歎道:“怪隻怪中國的語言文字也太博大精深,奧妙無窮了。”
說到語言文字,穀雨生做思索狀,說:“我倒想起一則很有意思的拆字故事,最能說明中國文字的玄妙。”兩個人就要穀雨生把這個故事貢獻出來。穀雨生說:“那是隨便可以貢獻的?你們得買版權。”秦主任說:“那自然。”出門晃了兩分鍾,隨後服務員就送上了好煙和新鮮水果。
穀雨生點上煙,深吸一口,說了崇禎皇帝請人拆字的故事。
說是明朝末年,國勢頹廢,李自成趁機起兵,率領農民起義軍勢如破竹,一路指向北京。崇禎皇帝猶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卻找不到任何良策退兵,特意微服私出,去找拆字先生預測大明江山的存亡。一般來說,字的筆畫越少越不好拆,所以崇禎就寫了自己大名“朱由檢”三個字中筆畫最少的“由”字,交給拆字先生。拆字先生接字一瞧,立即大驚失色道:“不好了,不好了,‘田’字出頭,農民造反了。”崇禎也吃一驚,沒想竟被他不幸言中。便順著“由”字的讀音,寫了個“有”字。拆字先生歎息一聲,說:“大明江山已經失去一半。”原來他是把“大明”兩字各去掉一部分,組成了這個“有”字。崇禎有些不甘心,寫上另一個諧音字“又”,看這個拆字先生還能拆成什麼。拆字先生的頭搖得仿佛撥浪鼓似的,說:“聖上根基已失啊。”崇禎驚出一身冷汗,又寫了個“尤”字。拆字先生仰天長歎,說:“龍失足,行不遠耶。”崇禎已經癱在了那裏,哆嗦著寫下一個“幽”字,心想這樣的字拆開不是字,拚也沒什麼可拿來拚的,應該沒法了吧。誰知拆字先生瞥一眼“幽”字,雙眼微微合上了,夢囈般道:“完了完了,山上兩根絲帶,這是皇上最後的歸屬了。”後李自成進京,崇禎和王承恩爬上煤山,將白綾帶搭在鬆枝上,君臣雙雙自縊而死。
穀雨生說完,秦主任附和道:“這也太絕了,哪有這麼巧的?”沈天涯說:“巧自然是巧,不過肯定是文字學家編造出來的。”穀雨生說:“這就不好說了,我也沒考證過。”
也是有趣,本來是要開諸葛亮會的,搞了半天,就聽穀雨生說起拆字的故事來了。秦主任便說道:“穀書記,政府辦的事忙得我拉屎都沒工夫,你卻讓我跑到這裏來聽你說故事,機關裏的人知道了,不要說我們吃飽撐的?”穀雨生說:“沈處一到昌永就馬不停蹄地跟著我們東奔西跑,今天閑下來稍事休整,我倆陪他說說話,有何不可?”
當著沈天涯,秦主任當然不好再說什麼,隻得說:“那是那是。”
沈天涯卻知道穀雨生絕對不是為拆字而拆字,他實際是用這種方式宣布今天的諸葛亮會正式開始了。於是說:“穀書記已經說了這麼一個生動的拆字故事,我和秦主任也該受點啟發,來幫穀書記拆拆字,秦主任你說呢?”
秦主任雖然聰明絕頂,但隻因沈天涯的話還隻說了一半,便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莫名其妙地看看沈天涯,說道:“我們兩個來拆字?我在政府辦當差多年,雖然碼過的字大鐵櫃也難裝得下,卻從沒拆過什麼字,叫我怎麼拆好?”沈天涯說:“我先拆他兩個吧,你這麼有悟性的人,一見就會。”
聽沈天涯如此說,穀雨生就知道他已經懂得自己的意思。但穀雨生不吱聲,微笑著望著兩人。隻見沈天涯抬頭看看牆上的那幅“官”字教學示意圖,說:“我就地取材,先來給你們拆拆牆上這個‘官’字吧。”秦主任說:“這個‘官’字也有拆的?”沈天涯說:“崇禎說的那幾個怪字都拆得開,這個‘官’字還不好拆?”秦主任說:“那好,我們洗耳恭聽。”
沈天涯喝下一口茶水,再看一眼牆上的“官”字,從容拆解起來。他說:“你們看,‘官’字由兩個部分組成,上麵一個寶蓋,下麵兩個‘口’字。就是說,做官得有保護傘,這是基本保證。同時上麵要有打招呼的,下麵要有吹喇叭的,二者必須相互結合,相得益彰,所以兩個‘口’字是連在一起的。上麵打招呼往往點到為止,所以上麵的口字小;下麵吹喇叭自然吹得越響越有效果,因而下麵‘口’字大。”
沈天涯還沒說完,秦主任擊節道:“我們這些公家人,不僅做的是官,而且哪天見的念的寫的不是官字,可誰也沒去注意過這個‘官’字還有這樣的學問。想不到沈處的文字學功底這麼深厚,佩服佩服。”
“秦主任過獎了。”沈天涯笑道,“‘官’字裏麵這兩個‘口’字,還有一種理解法。也就是說做官最重要的是嘴巴上的功夫,一張嘴巴不行,得有一小一大兩張嘴巴,兩張嘴巴的功能發揮得好,便不愁官做不大。說白了,對上開口會說小話,對下張嘴會說大話。小話就是小化自己的話,小心翼翼的話,維護主子的話,是專門對上的話;大話是大化自己的話,誇大其詞的話,自我膨脹的話,是專門對下的話。”
秦主任也是天天跟文字打交道的,沈天涯說到此處,他忍不住站了起來,大發感慨道:“沈處這麼一說,我倒起了聯想。我覺得安徽省阜陽市就曾是一個盛產小話和大話的地方,那個地方雖然窮困,但腐敗的土壤卻格外肥沃,在出產名貪的同時,也出產經典的小話和大話。最經典的小話要算是安徽省阜陽市公安局局長傅洪傑說的那句名言了,他在人稱王三億的阜陽市委書記王懷忠那裏說過這麼一句小話:書記,我這個局長沒什麼頭腦,領導咋說我咋幹。就這麼一句小話,簡直勝過千萬賄金,姓傅的一下子就成了王懷忠的死黨,稱霸一方,無惡不作。奴才有經典小話,主子必然就會有經典大話,這個王懷忠的經典大話誰聽了都會驚歎不已。原來阜陽市是個地級市,一千二百二十萬人口。王懷忠說道:上海市才一千二百萬人口,我阜陽市比他們還多出二十萬,我這個阜陽市委書記不比他們上海市委書記弱嘛。誰都知道,上海市委書記是要進中央政治局的,屬於堂堂國家領導人,王懷忠這麼一個小小地市級幹部認為自己不比上海市委書記弱,還不是一個天大的大話!不想王懷忠還真乘著這樣的大話做成的氣球,從一個小小生產隊記工員一路飄到市委書記的寶座上,最後又飄到副省長那樣的高位,如果不是氣球漏氣破裂,摔將下來,說不準還會飄得更高更遠。”
一席話把穀雨生和沈天涯都逗樂了。秦主任意猶未盡,又指著牆上的“官”字,說:“牆上這個‘官’字,穀書記住進這屋裏時就有了的,我經常到這裏來向穀書記彙報請示工作,也沒想起會有這樣的奧秘。今天是沈處讓我們茅塞頓開啊。”
穀雨生笑笑,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又對沈天涯和秦主任兩位道:“那‘官’字旁邊的‘管’字,又該怎麼拆呢?”
秦主任覺得自己已經說得不少了,讓沈天涯來拆,沈天涯便說道:“做官就是抓管理,管事情,也就是說要在‘管’字上做文章,‘管’字的文章做得好,做到了位,你這個官就算盡職盡責了。那麼怎麼抓管理呢?這個‘管’字已經說得明明白白。‘管’字頭上一個‘竹’,竹者竹簡也,簡策也,暗含了策略政策的意思。這就告訴我們,要搞好管理,必須得有可行的策略和政策,那麼策略和政策又從何而來?‘竹’字不是在‘官’字上麵嗎?策略和政策自然也隻能從上麵來,上麵能給你政策,一切就好辦,因為政策就是項目,政策就是資金,有了政策,或者說有了項目和資金,管理起來就容易,搞管理的官就好當了。”
秦主任看來也已想到這上麵去,他鼓大眼睛,瞧著那個“倌”字,說:“‘官’字旁邊一個人,過去這個人,主要是指跑腿做雜事的人,鄉下指的是那些管飼養家畜的人,什麼牛倌兒,羊倌兒一類。就我們昌永縣目前的情況看,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就是要利用本地資源優勢,做好牛倌兒和羊倌兒的角色,大力發展畜牧業,從而帶動全縣經濟。也就是說,昌永縣的領導如果把牛倌兒和羊倌兒做好了,這個官也就是合格的官了。”
說得穀雨生笑起來,一拍大腿,說:“好,你們的字拆得好!我看還得把我們這個諸葛亮會的名稱完善一下,叫做拆字諸葛亮會。我們是通過拆字,拆出了一條清晰的昌永縣工作思路,到時我還要請你倆到縣委全會和縣政府辦公會議上去拆一番,讓大家開開竅。”
然後走到“官”字教學圖下,在上麵拍了拍,說道:“真該感謝這幅圖紙,如果當初把這圖紙給撕掉了,哪來我們今天的工作思路?按照這個思路,當前我們迫在眉睫的工作也就是兩件事,一是到上麵要政策去,二是做好牛倌兒和羊倌兒,振興我們昌永縣的經濟。經濟上去了,也就算我們沒白做這個官了。”
接下來,三個人就著這個話題做了仔細推敲。沈天涯說:“去上麵要政策,要有一個好的項目。現在全國都在大規模實施退耕還林還草工程,我們這裏不存在退耕還林還草這事,但我們可以在這方麵下功夫,巧立名目,吸引上麵的目光。”穀雨生說:“巧立什麼樣的名目?”沈天涯搖搖頭說:“暫時我還沒完全想透。”
不覺到了中午,秦主任說:“穀書記,我的肚子叫起來了,我去安排一桌好菜,激勵激勵沈處,保證他有好主意。”穀雨生說:“行,上午就到這裏,下午再說。”
中午痛痛快快喝了幾杯,然後各自回去休息。
沈天涯一覺醒來,看看表,已過了四點半。心想,穀雨生他們是不是也睡死了,把上午定的事給忘到了腦後?下床洗了一把臉,出門跑到穀雨生房裏,隻見裏麵除了秦主任,還有兩個人,沈天涯並不認識。穀雨生就將兩人介紹給他,一個是縣人事局局長,一個是縣國土局局長。沈天涯跟他們握了握手,怕影響他們議事,往門外退去。快出門時,聽後麵穀雨生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兩位局長說:“這件事就交給你們了,明天要到國土局上班去,手續一周內辦好,沒辦好我拿你們兩個是問。”
兩位局長點頭如雞啄米,表示這事沒辦妥就撤了他們的職,然後退了出來。
沈天涯這才重又回到房裏。以為穀雨生要繼續上午的話題了,不想他將提包往腋下一夾,說:“下午常委那邊還有些急事等著我,上午的議題,天涯你再好好想想,有空的時候我們再認真交流一下。”又對身後的秦主任說:“剛才的事,你要追著他們點,這個星期一定給我辦妥。”秦主任說:“一定一定。不過我想,他們如果還想將自己的局長繼續做下去的話,那是一定會乖乖把事早點辦妥的。”
穀雨生點點頭,出了門。
第二天穀雨生沒有露麵,隻有秦主任來陪沈天涯吃了一頓飯。第三天依然不見穀雨生,連秦主任也不知去了哪裏。沈天涯心想,莫非他們把議到一半的事扔路上喂狗了?
第四天下午,沈天涯在房間裏閑得無聊,有人敲響了房門。沈天涯還以為是穀雨生找他來了,開門一瞧,竟是幾天前來過的易雨萍。易雨萍一臉春風,長長的眉毛一挑一挑的,一看就知道碰上了好事。沈天涯說:“雨萍,你不是打麻將贏了錢吧?”
易雨萍在地上一蹦三尺高,差點都蹦到了沈天涯懷裏。也不回答沈天涯,卻樂不可支地唱道:“今天是個好日子……”沈天涯說:“要麼就是遇到了滿意的白馬王子?”
易雨萍這才坐穩了,說:“天涯哥,您幽什麼默嘛。”
沈天涯平時愛說兩句笑話,可這一陣他卻正經得仿佛坐在主席台上的領導,哪裏幽默,便說:“你已經這麼高興了,還用得著我來幽默麼?”易雨萍盯住沈天涯,說:“您真的不知道?”沈天涯說:“你要我知道什麼?”易雨萍說:“您騙我。”沈天涯更加糊塗了,說:“我從來就沒騙過你這樣的清純少女,何況你還是我朋友的妹妹。”
易雨萍見沈天涯不像是蒙她,隻得說了實情。原來她已經在國土局上了兩天班了,而且今天已經辦好了正式手續,也就是說,她已經是國土局正兒八經的國家幹部。做了國家幹部,那就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包在國家身上了。
沈天涯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那天下午,穀雨生把人事局局長和國土局局長招到武裝部招待所,是要他們給易雨萍安排工作。沈天涯心想,這個穀雨生真夠義氣,自己也就一句話,他就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的了。
晚上沈天涯還接到易水寒的電話,感謝他落實了他妹妹的工作,去掉了他一塊沉重的心病。沈天涯說:“要感謝你就感謝穀雨生得了,我哪有這樣的能耐?”易水寒說:“話雖如此說,不是你的麵子,穀雨生會操這個閑心嗎?而且是個這麼好的單位,好多人挖空心思,送錢送禮送色都不見得進得了。”
沈天涯想,這倒也是,如今安排個工作,比嫁娘還難,穀雨生盡管是主持縣委縣政府全麵工作的副書記,管著人事局和國土局,可人家給他解決一個這樣的問題,也是給了一天大的人情,以後穀雨生還得在別的地方還人家的情呢。
沈天涯覺得,就憑了這一點,他也得好好給穀雨生辦件漂亮點的事情。
周末早上,沈天涯還沒起床,穀雨生就咚咚咚敲響了他的門。沈天涯衣冠不整地把門打開,說:“是穀大書記,這幾天你來無影,去無蹤,怎麼這一下又顯真身了?”穀雨生說:“快穿好衣服,找個米粉店,換換口味。”
吃了米粉,沈天涯以為穀雨生要問立項的事了,不想他仍然沒這個意思,卻說要帶沈天涯上紫霞寺去。沈天涯想起易水寒那方白氏歙硯就出自紫霞寺,早就心向往之,又何樂而不為,於是上了那部坐過好幾回的2000型桑塔納。也許是休息日,穀雨生沒驚動小尹,親自駕車,出得縣城,直奔紫霞山。
紫霞山離縣城約二十公裏路程,半個小時就到了山下。抬眼一瞧,滿目都是鬱鬱蔥蔥的森林,林間鳥語蟲鳴,泉水叮咚,宛若置身仙境。沈天涯正癡著,穀雨生扔給他一瓶礦泉水,說:“你先下去,我把車靠到路邊。”
下車後,沈天涯活動活動腿腳,正要開瓶喝手中的礦泉水,穀雨生也從車上下來了。見他肩上掛著一隻大號綠色軍用水壺,沈天涯就問道:“有礦泉水,帶水壺幹什麼?”穀雨生說:“山上有一股好泉水,叫做紫霞泉,水質又嫩又細又甜,是我平生喝到的最好的水,每次來我都要帶一壺回去的。”沈天涯說:“真的?”穀雨生說:“不是真的,難道還是假的?你把手裏的礦泉水倒掉,先接半壺山下的泉水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