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生當然懂得沈天涯的意思,就是要把省長李森林請到昌永來,讓他認可“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這幾個字。隻是昌永一個默默無聞的偏遠山區縣,既沒區位優勢,也沒經濟實力,別說在全省,就是在昌都市也很不起眼。要想把日理萬機的堂堂一省之長請到昌永來,除非昌永發生特大事故或重大災情,否則無異於癡人說夢。
隻是大事故和大災情可不是你想出就出得來的,何況真的出了什麼大事故和大災情,地方官員非得脫一層皮不可,能有好果子給你吃,自然得另想辦法。
就在兩人正為此事感到為難之際,秦主任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原來這是一中的張校長,說是他們學校正在籌備建校五十周年校慶,請縣委縣政府在資金上給予支持。張校長說著,遞了一紙報告給穀雨生。
昌永縣經濟落後,幹部教師基本工資都沒法保證,哪裏有多餘的錢給學校搞校慶。穀雨生搖搖頭,說:“多少支持一點吧,但你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張校長說:“至少得給八十萬,錢少了搞不出名堂,還不如不搞。”穀雨生不慍不火說:“不搞也行,政府可從沒強迫過你們,搞什麼校慶。”一句話把張校長噎得直翻白眼。
為免除尷尬,秦主任打圓場道:“校慶還是要搞的,縣委縣政府也是會支持的,張校長你就先回去吧,這麼一大筆錢,穀書記也不好現在就答複你,總得先跟財政局商量商量。”
張校長也就不好說什麼了,準備離去。猛瞥見桌上沈天涯剛才翻開的《昌永縣誌》,上麵正好記著李森林的名字,張校長就順便說了一句:“一中的前身就是儒林中學,李省長也是我們的校友,我們還想把他也請來呢。”
穀雨生本來背對著張校長,不想理他,聽他這麼一說,忙轉過身來,說:“你別走,你說什麼?”張校長不知穀雨生此話何意,怯怯地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穀雨生說:“你們想請李省長?怎麼請?請得動麼?”張校長說:“我們還沒想過,但我們會給他去函的。”穀雨生說:“去個函就能請動堂堂省長?”張校長說:“硬是請不來,我們也沒辦法。”
張校長走後,穀雨生對沈天涯和秦主任說:“剛才張校長倒給了我一個啟發,我們確實可以通過舉辦校慶,把李省長請過來。”然後給了秦主任一個任務,叫他去摸摸底,看一中還有沒有曾教過李森林課的老師。
當天夜裏秦主任就把情況摸了回來,跑到武裝部招待所來向穀雨生彙報,說是教過李森林課的老師大部分已經去世,少部分調離昌永,隻有兩位退休老師還在昌永,一位是數學老師,得了老年癡呆症,話都說不清楚了,另一位語文老師,姓袁,起碼七十五六歲了。
穀雨生嫌秦主任說話繞彎子,要他快彙報袁老師的情況。秦主任說:“據說袁老師身體還可以,平時還吟詩作賦,以自娛自樂。又喜愛紅學,說起《紅樓夢》來津津樂道的。還有一點,李森林當年就是袁老師的得意門生,隻要誰在前麵提到已身為高官的李森林,袁老師總是興高采烈,引以為自豪,好像是他自己做了省長似的。”
穀雨生不覺叫起好來,想不到事情竟然有這麼巧,催促秦主任繼續往下說。秦主任語氣一轉,說:“隻是這個袁老師生性有些孤傲,一般不願與外人接觸,連張校長要去拜訪他,他都輕易不肯一見。”
好不容易冒出一個欣賞李森林的袁老師,卻是這麼一副德性,也是無可奈何。沈天涯想了想,說:“秦主任不是說,袁老師喜歡詩詞和紅學麼?昌永有沒有懂詩詞和紅學的人?有道是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如果以討教詩詞和紅學的借口去接近袁老師,也許能見些效。”秦主任說:“現在是個吃喝玩樂的時代,誰還肯坐在書齋裏讀古詩,看《紅樓》?我看就是因為這世上都是我這樣的粗俗之輩,袁老師才曲高和寡,有理由瞧不起世人,怕跟我們這些俗不可耐之徒接近,汙了耳目。”
三個人一時都沒轍了,隻恨自己平時不用功讀書,書到用時方恨少,碰上有學問的人竟沒法跟人家溝通。沈天涯隻得說:“過去我確實背過一些唐詩宋詞,卻淺嚐輒止,不求甚解,看來還應付不了袁老師。紅學雖然高深,平時也接觸過一些,什麼假語真言,什麼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什麼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功名忘不了一類,還說得上幾句。萬一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也隻有我們自己去袁老師那裏碰碰運氣了。”
穀雨生感到有些意外,盯住沈天涯說:“我們又不是學的中文專業,你是怎麼懂得這些學問的?”沈天涯說:“我是平時沒事看雜書看的,哪裏談得上什麼學問。”穀雨生說:“那好,我們定個時間,以向袁老師討教詩詞和紅學為借口,到他那裏去試試深淺。”沈天涯說:“給我兩天時間吧,我得好好想想,最好是擬副與校慶有關的對聯作為敲門磚,取得袁老師的好感,否則把事情搞砸了,袁老師對我們有了戒心,就沒戲了。”
琢磨了好久,沈天涯想起一個遊長江來,便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紫霞寺有一眼紫霞泉,水質世間少有,問他願不願意上山就著活水煮茶。遊長江說:“我也在易水寒那裏聽說過紫霞泉,早就想去取水煮茶。現在你在昌永,不是更方便了麼?你什麼時候接見我們?”沈天涯說:“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遊長江說:“原來你是有條件的。離開昌都才幾日,你就不是從前的沈天涯了。”
沈天涯知道遊長江隻要有好水煮茶,要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故意說道:“你不想來就拉倒,我要掛電話了。”遊長江忙說:“別掛電話,你說什麼條件吧。”沈天涯笑了笑,說:“給我寫一副對聯,寫成後,請你來昌永。”遊長江說:“我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好說好說,寫什麼?”
沈天涯就把昌永一中準備搞五十周年校慶的事說了說,也沒有別的要求,對聯內容隻要與昌永一中相吻合就行了。遊長江問了一些昌永一中的基本情況,要沈天涯給他三天時間,保證有一副滿意的對聯給他。
遊長江能答應下來,沈天涯心上一塊石頭就落了地。他知道遊長江的時文寫得不怎麼樣,但古文功底卻相當深厚,寫副對聯是不在話下的。
果然三天後,遊長江就通過電話,把他撰的對聯告訴了沈天涯。沈天涯當場作了筆錄,然後喜滋滋拿著去給穀雨生過目。穀雨生一看,見對仗工整,平仄相合,用語講究,意思也跟一中情形十分貼切,估計袁老師那裏還過得去,很是高興。
遊長江的對聯是這樣的:
賡揚溪峒遺風贏得儒林璀璨看滔滔昌江從來後浪推前浪
打造黌門特色迎來桃李芳菲數濟濟英才總是先生啟後生
穀雨生當即找來秦主任,要他拿著這副對聯去找張校長,就說是專為校慶所撰,要他設法交給袁老師,請他過目斧正。
不出兩天,秦主任和張校長就屁顛屁顛跑了來,告訴穀雨生,袁老師一見這副對聯,就讚不絕口,說是這個年代還能看見如此上乘對聯,真是大幸。當聽說作這對聯的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時,袁老師更是驚訝不已,萬萬沒想到當今之世,還有功底這麼深厚的舊學後生,表示一定要跟撰對聯的年輕人一見。
穀雨生這才想起見到這副對聯時,也沒問過沈天涯,究竟是誰所作。這一下袁老師要見此人,才對沈天涯說:“不是你自己寫的吧?”沈天涯如實奉告,還說:“我這就邀請遊長江到昌永來一趟。”
穀雨生也是急於求成,要沈天涯立即打電話。沈天涯撥了遊長江手機,不想他正在九寨溝參加一個筆會,要半個月才回得來。穀雨生隻想馬上就把事情辦成,哪裏還等得了半個月,就在地上急得團團轉,恨不得用飛機把遊長江接到昌永來。事實是這是不可能的,昌永縣別說沒有飛機,連火車都沒通。
最後是秦主任生出一計,讓沈天涯去冒名頂替。
沈天涯覺得這樣的玩笑開不得,說:“那怎麼行?這點誠實都沒有,怎麼對得起袁老師?何況我也不通對聯,露出破綻,不要壞了大事?”穀雨生沉默片刻,說:“看來也隻能這樣了。天涯你不是還懂點紅學麼?你把話題往紅學上一挪,不就沒事了?”沈天涯說:“我懂什麼紅學,記得《紅樓夢》裏幾個人名而已。”
秦主任張校長也覺得這個主意行,在一旁慫恿起沈天涯來。也是出於無奈,沈天涯隻得說:“那我就試試吧。萬一被袁老師趕出門,壞了大事,你們可不能怪我喲。”大家說:“憑沈處你的智慧和應變能力,壞不了事的。”
事不宜遲,第二天晚上,沈天涯就在張校長的陪同下,邁進了袁老師的家門。
袁老師雖然已是七十六歲高齡,卻身板硬朗,精神矍鑠,而且反應也靈敏,思路相當清晰。當張校長介紹沈天涯,說這就是撰寫校慶對聯的沈先生時,袁老師十分高興地過來跟沈天涯握握手,把他倆請進了書房。
袁老師書房裏全是書櫃,裏麵大都是國學書籍,沈天涯一看就知主人是飽學之士,不免有些心虛,生怕露了馬腳。袁老師先是誇獎了幾句校慶對聯,為傳統文化後繼有人而感到由衷欣慰。沈天涯還有自知之明,不敢隨便吱聲,隻在一旁隨聲附和。袁老師平時是很難找得到知音的,今天碰上他以為還有些國學功底的年輕人,心情格外興奮,於是侃侃而談,從春雲夏雨秋月夜,到唐詩晉字漢文章,一路暢敘下去,書房裏盈溢著難得的古風遺韻。
慢慢就說到了《紅樓夢》,袁老師說他最先讀《紅樓夢》,是當做所謂階級鬥爭史,封建沒落史來讀的,後來才意識到其實是一部通過個體身世,揭示永恒的人生觀、枯榮觀和宇宙觀的人生悲劇,具體講的是名利性三樣事,落腳則是那個“夢”字,也就是死亡。夢與死是很接近的,賈雨村在迷津渡口時,該醒卻還在做夢,終於失落於紅塵之中。
袁老師還說書中命名無不獨具匠心,賈府四姊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就暗含了一種讖語:原(元)應(迎)歎(探)息(惜)。歎息什麼?歎息四姊妹和女性命運。也是女性四條出路:權(元春)錢(迎春)邊塞(探春)佛(惜春),但不幸的命運把四條路都堵住了,無路可走,真是原應歎息。
袁老師說到此處,停下喘了口氣,張校長趁機便把沈天涯抬出來,說他也喜歡《紅樓夢》,對紅學有些研究。這一下袁老師更覺得今天與沈天涯相識,很是值得了,反複問他有何心得。沈天涯沒法推脫,隻得硬著頭皮說了說自己從預算處長位置上下來後,閑在家裏看《紅樓夢》和與紅學有關的雜書時得到的一些感受。然後順著袁老師剛才的話題,說寶玉之名是由寶釵黛玉妙玉三人的名字構成的,但寶玉不是女性,所以叫做賈(假)寶玉。賈寶玉的命運也跟這三位女性密不可分。寶釵代表儒,可此路走不通。黛玉代表道,也沒有走通。妙玉代表佛,但她心如枯井,走火入魔,依然沒有走通,因此叫妙(謬)玉。那天寶玉看見妙玉與惜春下棋,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看寶玉一眼,低下頭去,臉上漸漸紅暈起來。晚上回到庵內,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語,不覺一陣心跳耳熱,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騰,覺得禪床晃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最後妙玉被強人所搶,結局淒然,真乃“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倒是賈寶玉享盡榮華富貴,經曆七情六欲,遭受種種磨難,終於大徹大悟,飄然而去,假寶玉成了真寶玉。
沈天涯的識見並不高明,無非得點皮毛,現買現賣。但袁老師聽來,卻覺得沈天涯在政府機關裏工作,天天與俗務打交道,還能在《紅樓夢》裏讀出這些體會,也算是難能可貴了。兩人的感覺越發貼近了,仿佛已經忘了一旁還守著一個張校長。
就這樣,不覺中已過去三個小時。
沈天涯當然知道,自己的目的並不是來說《紅樓夢》的,於是趁袁老師高興,故意提出讓他老人家來書寫那副對聯,好請人刻了,校慶時掛到學校大門口。沈天涯已經摸透袁老師,像他這種曆經滄桑的飽學之士,自然懂得書寫這樣的對聯兩種人最妥,一是書法名流,可為學校增色不少;二是政界顯要,可給學校帶來實惠。
果不其然,袁老師以沈天涯預料之中的理由,拒絕了這個請求。沈天涯正好就湯下麵,請袁老師舉薦幾個人選來書寫。當然最好是他教過的有成就有威望的弟子。袁老師想想,提出幾個名字來,沈天涯掏出紙筆做了記錄。其中就有李森林的名字。沈天涯不禁喜出望外,要袁老師介紹這些人的情況。
當過老師的人都是這樣,說到自己教過的弟子,尤其是有出息有造化的,自然如數家珍。袁老師興致很高地一一作了介紹,一臉的得意。袁老師說完後,沈天涯說道:“李森林已是省裏高官,如果能請他書寫這副對聯,那是再理想不過的。”
這一下袁老師算是明白了沈天涯的真正意圖。不過他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而且這也是一件大好事,便痛痛快快答應,親自出麵找找李森林,還說:“估計森林還會認我這個多年以前的老朽吧。”沈天涯說:“您這樣德高望重的恩師,他能不認嗎?我聽說李省長是個德才兼備的好官,他一定還銘記著您老當年的諄諄教誨的,不然他就不會取得如此成就,登上這麼顯要的高位了。”袁老師說:“這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和造化,我們做老師的僅僅有幸遇到這樣有出息的學生而已,豈敢貪天之功為己功?”
事情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大大超過沈天涯的期望。他抱拳作揖,說:“袁老師,我代表一中廣大教師學生感謝您老了。”袁老師忙搖手道:“話不能這麼說,學校的事也是我袁某人的事嘛,你們用得著我老夫,是我的福分。”
見時間不早了,沈天涯和張校長站起身,對袁老師說道:“今晚打擾您老這麼久,真是抱歉,您老該休息了,我們也得走了。”
袁老師瞧瞧沈天涯,一副不舍的樣子。為表示自己身子骨的硬朗,還堅持得住,有意挺了挺胸脯。也許是動作力度大了點,加上年歲不饒人,這一挺,竟把胸腔裏一股氣給堵住了,一時動彈不得。
沈天涯和張校長嚇得什麼似的,忙把袁老師身子扶正,一個捶背,一個撫胸,才慢慢將他胸腔裏的氣給理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