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涯就真的倒掉了礦泉水,迫不及待走到山前,隨便接了半壺泉水,一喝,真比礦泉水強多了。穀雨生說:“紫霞泉的水還要好。”
開始登山。山很陡,但石徑繞山蛇行,並不顯得逼仄。且行且聊,不覺就到了半山。路旁一亭靜臥懸崖之上,亭前豎一塊條狀石碑,分別往左右兩個方向標著箭頭,上麵寫著兩句話:左上紫霞寺,右走紫霞洞。
穀雨生告訴沈天涯,紫霞洞剛剛開放,還鮮為外人知曉,其實這是一個特別少見的岩洞,洞中有洞,洞上有洞,洞下有洞,洞洞連環,別有洞天。奇的是有一處情人洞,站在洞口往裏喊情人的名字,如果對方真的跟你有情,一喊就應,否則再怎麼喊,裏麵也默默無聲。
穀雨生說著紫霞洞時,兩人已經走進亭裏,在亭凳上坐下休息。沈天涯覺得,洞中有洞,自然可信,至於什麼情人洞,有情響應,無情沒聲,恐怕是譫語了。穀雨生說:“你不要不信,我這可是親自試過的。”沈天涯說:“那現在我們就去試試?”穀雨生笑道:“今天你又沒有有情人在身邊,怎麼試?下次帶個情人來吧。”
沈天涯也就笑笑,不再糾纏。環顧左右,恍入世外桃源,有鬆竹掩映,草葉芬芳,雲霞在空穀中遊移,陣陣山風像一隻無形的手掌,撫在心頭,讓人頓生超凡脫俗之感。
隻是沈天涯凡心不泯,不合時宜地想起易雨萍工作的事拖了那麼久,穀雨生一句話,不到一個星期就解決得漂漂亮亮,在驚歎權力的威力的時候,也發自內心地感激穀雨生。於是忍不住說道:“雨生,我到昌永不久,什麼事情都沒給你做,卻給你添了麻煩,真是問心有愧啊。”穀雨生知道沈天涯所指,說:“小事一件,何足掛齒?”沈天涯說:“你當然說得輕鬆,可人家卻是一輩子的大事。”穀雨生說:“如果她不是你的那個,我會操這個心嗎?”
沈天涯懂得穀雨生說的那個的意思,他是認死易雨萍就是自己的情人了。卻也不去否認,心想如果穀雨生不這麼認為,他怎麼會上心去辦易雨萍的事?沒有這回事,背個虛名又何妨,又沒虧在哪裏,用世俗的眼光看,還能提高自己的身價哩。這樣的社會也是沒法的,如今男女之間,好像除了這層關係,便再沒別的友情可言。
這麼想著,沈天涯也就釋然了。穀雨生見他不響,笑笑道:“下次帶上小易吧,你對著情人洞喊她的名字,試試洞裏有沒有應聲。”沈天涯還是不置可否。
起身上路,大約四十分鍾的樣子就到了山頂,紫霞寺巍然屹立眼前。
兩人步入寺中。裏麵香客不多,還算清靜。兩人觀瞻了一會兒蓮花寶座上的觀世音,往一旁走去,同時抬頭數起壁上的羅漢來。數到一半,有位小和尚走過來,輕聲道:“二位是縣上來的吧?慧寧住持有請了。”穀雨生點點頭,扯一下沈天涯的衣角,跟小和尚往裏走去。沈天涯感到奇怪,自進得寺裏,兩人並沒說話,也沒跟誰打過招呼,這位小和尚怎麼就知道他們是縣上來的呢?
轉幾道彎,來到深院,前麵小和尚讓兩人稍等,先進了側首一間屋子。抬頭一瞧,門框上用隸書寫著一副對聯:
眼前世界夢中夢
腳下乾坤天外天
沈天涯心想,這對聯雖然淺顯了一點,卻也還有一些哲理。
小和尚很快出來了,請兩人進屋。進了門,隻見寬大的竹榻上坐著一個胖大和尚,正低著頭拿手機跟人通話。沈天涯想,這大概就是慧寧住持了,估計穀雨生在縣裏就給慧寧打了手機,所以他們一邁進寺門,就有小和尚迎了過來。
慧寧跟對方說過再見,收了線,跟兩人打招呼。沈天涯覺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就是幾天前在武裝部穀雨生宿舍門外碰見的僧人。兩人在榻前木椅上坐定後,穀雨生說:“手機信號還行吧?”慧寧說:“不錯不錯,這裏地勢高嘛。寺裏副處級以上領導都配了手機,以後跟外界的聯係就方便多了。”
慧寧話沒說完,小和尚已端上清茶。沈天涯深感意外,行政級別都入了佛門,而且還有副處級以上領導之說,想必這個慧寧住持至少是處級以上了。又不好多問,隻得端了茶杯輕抿一口,覺得清醇香軟,回味綿長,是山外無法喝得到的。
慧寧一旁淡然一笑,對二人說:“味道還正吧?”穀雨生頷首道:“挺正的,一定是山間紫霞泉水泡出來的吧?”慧寧做了肯定,又望望穀雨生身上掛著的大水壺,說:“穀書記是要裝壺紫霞水下山泡茶吧?”穀雨生說:“俗務纏身,哪有時間泡茶品茗,帶回去當礦泉水喝唄。”
沈天涯沒怎麼吱聲,隻在一旁聽他們說話。說著,慧寧從身上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頁,交給穀雨生,說:“穀書記吩咐的報告已經寫好,請指教。”穀雨生接過去,瞧了瞧,說:“住持春秋筆法,俗子豈敢指教?我隻能根據您的囑托,早日將款子打到貴寺戶頭上。”慧寧立即合掌而謝,看著穀雨生把報告收進了提包。然後起身,要帶穀雨生到後房去看一樣東西,囑沈天涯在外麵稍等片刻。
兩人走後,沈天涯就抬頭東張西望起來,隻見兩邊牆上都有對聯。左邊寫著:
色即空來空即色
心無我也我無心
沈天涯看出這是一副回文聯,每句從左往右讀和從右往左讀都是一個樣。再看右邊牆壁,上麵寫著:
無樹非台何惹塵慧根悟道
明心見性秘傳法能者得之
這是一副嵌字聯,中間嵌著“慧能”兩字,意思也取之慧能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穀雨生和慧寧很快又出來了。沈天涯將目光從牆上收回來,發現穀雨生手上的提包明顯比剛才鼓了沉了,也不知慧寧給了他什麼。
穀雨生不再落座,跟沈天涯告別慧寧出來,到後山去取紫霞泉水。沈天涯想起剛才慧寧說的副處級以上領導都配了手機的話,問慧寧住持是什麼級別。穀雨生說:“過去是副處級,他多次到縣裏和市裏要求,說紫霞寺是七十二佛地之一,別處都升格為正處了,有些甚至享受到了副局級待遇,也得給個正處。上個月市佛教協會正式下文,給了個正處。”沈天涯說:“想不到佛門聖地也講究起級別來了,不知有沒有實際意義。”穀雨生說:“有什麼實際意義?還不是過過官癮,對外的時候,麵子上光彩些。”
到了後山,隻見一泉自山間倏然而出,遠看像是小孩撒尿,近前那水又粗又急,挺有幾分氣勢。泉邊有竹勺扣在樹杈上,可供人取水。穀雨生拿過竹勺,接了水,讓沈天涯先嚐。沈天涯接住,仰脖而飲,頓覺齒頰生甘,五髒六腑都被滋潤了。卻怪竹勺小了些,一連喝了三勺,仍不過癮,還要再去接。穀雨生不幹了,把勺子奪了過去,說:“泉水好喝,過量了,肚子也是受不了的。”
喝夠了泉水,穀雨生又裝滿水壺,兩人還沒有去意,坐到泉邊石上,任憑泉霧在身上噴灑,一邊聊些閑話,一邊觀起雲蒸霞蔚的紫霞山來。沈天涯思忖,一定找個機會,把遊長江易水寒請到這裏來,就著活泉煮茶,那肯定是別有一番韻味的。
直到日上三竿,兩人才離開紫霞泉,沿著來時路開始下山。回到武裝部,沈天涯要回自己住處,穀雨生說:“到我那裏去坐坐吧?”
沈天涯知道穀雨生有話要說,便進了他的房間。穀雨生關上房門,說:“今天慧寧住持送我一件東西,請你鑒賞鑒賞。”然後把手中的提包打開了,從裏麵拿出一方硯來,竟跟沈天涯見過的易水寒收藏的那方白氏歙硯的款式如出一轍。隻是這不是歙硯,而是一方玉硯,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真是世上少見。
見沈天涯眼睛發綠,穀雨生笑道:“你信不信,這是一方唐代出品的和田玉硯。你的朋友易水寒不是在紫霞寺裏得到一方白氏歙硯麼,那也是慧寧住持送給他的。易水寒就是憑了那方白氏歙硯名聲鵲起,成了舉足輕重的古硯收藏鑒賞大家。慧寧住持跟我說過,易水寒拿走的那方歙硯和這方玉硯,都係白氏當年所琢。隻不過那方歙硯白氏是給自己磨墨用的,這方玉硯則是為了送給當朝一位大員,以保自己晉升,特別琢製而成的。你應該見過易水寒手上那方歙硯吧?慧寧告訴我,玉硯和歙硯除了質地不同,款式和琢法別無二異。”
沈天涯對硯沒有愛好,更沒有研究,哪敢妄議,隻隨便附和了幾句。穀雨生把玩了一會兒,把硯收好,囑咐沈天涯道:“天涯你別跟外人說這玉硯,免生事端。”
見穀雨生如此神秘,沈天涯覺得好笑,說:“你這玩意兒又吊不起我的胃口,我哪有興致去外麵說?”穀雨生說:“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不過必要的時候,恐怕還得托你請易水寒出出麵,對這方玉硯做一下鑒別。現在他在收藏界一言九鼎,是真是假,也就是他一句話的事。”沈天涯說:“你也該聽說過,水寒現在麵子越來越大,輕易不肯去看人家的東西。”穀雨生說:“到時候總有辦法請動他的。”
撇開玉硯,兩人又扯了些別的事情。沈天涯知道穀雨生一定惦記著那立項的事,不給他一個交代,總覺心裏不踏實,於是說了初步想法。沈天涯覺得,昌永縣今後應堅持以畜牧業為龍頭,帶動其他經濟共同繁榮的發展思路,具體的提法就是建設昌永生態示範縣。這樣的提法和項目全省尚屬首創,既符合當前生態環境保護的大趨勢,又繞開了昌永退耕還林還草弱勢,可另辟蹊徑,到上麵爭取開發資金,開創一條嶄新的走出落後困境的陽光道。
其實穀雨生早就有了這樣的想法,見沈天涯與自己不謀而合,自然十分高興。隻是他覺得昌永生態示範縣這個提法還少了點什麼,說:“天涯你出的這個點子很不錯,我也在腦袋裏醞釀了幾個月了,隻是一直沒有明朗化,你這麼一點,我算豁然開朗了。隻是我認為僅僅是‘生態示範’四個字,好像還不是特別完善,你再認真想想,把它弄周全些。現在上麵不是提倡可持續發展嗎?我們的項目既要符合昌永實際,又要能突出可持續發展這個重大主題,到了上麵要能一炮打響。”
沈天涯覺得穀雨生考慮問題比自己更加實在,非常讚同他的想法。到了晚上,身子躺在床上,腦殼裏還在翻騰著“生態示範”四個字。這麼輾轉反側,直到月上中天,月華水一般流到他的床前,仍然無法成眠。幹脆披衣下床,悄悄出門,在招待所前的草坪上徘徊起來,欣賞如銀的夜色。
不覺來到草坪邊上。忽見牆上一扇木門虛掩著,門後的木閂歪在一旁。許是出於好奇,沈天涯推門而入,外麵竟是一個不高的水塔。塔外有一麵高崖,崖外是寂靜的曠野。隻見皎月高懸,夜空如洗,而靜靜的昌江則泛著白光,從山前悠然流淌著,簡直風情萬種。沈天涯忽然記起小時背過的張若虛的詩句來,心裏默念道: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
眼前的昌江雖然不是長江,但昌江卻是長江支流之一,終究是要流下長江去的。沈天涯不出聲地歎道,是啊,昌江猶如長江,今人亦似古人,雖然人事有更替,往來成古今,可人的幽思和情感卻像昌江和長江,今人和古人,都是息息相通的。沈天涯莫名其妙地生出幾分傷感,幾分惆悵,眼眶似也有些潮潮的了。
沈天涯意識到,好久好久都沒有過這樣的傷感和惆悵了。多年來,就為了兩樣東西——名和利,不停地奔波爭鬥,也就沒有時間和心情去傷感,去惆悵。如果不是扔掉預算處長的帽子從昌都突圍出來,如果不是有月華和昌江流波的映照,哪還有緣跟難得的傷感和惆悵相遭遇。這久違的傷感和惆悵,原真是人生的過濾器,可以把心頭積鬱已久的塵埃和雜質點點滴滴都濾了去,讓久陷紅塵的人生獲得超脫。
沈天涯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平靜了,舒緩了。回到床上後,他一下子就睡了過去,而且睡得很香很甜。他好久都沒這樣高質量的睡眠了。
第二天醒來後,沈天涯變得精神抖擻,思路異常清晰,一個新點子已經在他腦子裏形成。他走進穀雨生房裏,拿過紙筆,寫下一行字:
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
穀雨生抓過一瞧,眼睛頓時就鼓得牛眼一樣大,拍案叫絕了。他激動地說:“好極啦,好極啦!我也想了一個晚上,就是想不出‘效益’兩個淺顯的字眼來。‘效益’兩個字跟生態連在一起,真是太完美了。生態是昌永已有的青山綠水、森林草地,在此基礎上爭取資金投入,幫助農民養牛養羊,向生態要效益,以效益保生態,讓昌永人民盡快實現小康目標,讓昌永可持續發展,這就是我們的項目,我們的大項目。想想看,光有生態沒有效益,我們的日子怎麼過呀?而光有效益沒有生態,不僅效益不能長久,也不符合環境保護大趨勢,隻有生態和效益兩相結合,相得益彰,這路子才能走得通,走得遠啊。”
見穀雨生連發感慨,沈天涯在一旁笑起來。穀雨生說:“你笑什麼?我說錯了嗎?”沈天涯說:“你沒說錯,可你說了那麼多,歸納起來,其實也就一句話。”穀雨生說:“一句什麼話?”沈天涯說:“把‘生態’和‘效益’四個字放在一起,才有充分的借口到上麵要得來政策,要得來票子。”穀雨生打沈天涯一拳,說:“說得這麼難聽幹什麼?”
政府下麵部門多,大部分人浮於事,沒有太多非做不可的工作,現在要創建生態效益示範縣,正好可以給他們找點事情做做了。穀雨生當即讓秦主任把計劃經濟財政和農林牧等相關部門主要負責人喊來,召開了政府專題辦公會議,宣布由秦主任牽頭,各部門具體負責,通力合作,盡快製定出《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遠程規劃》,再交縣委常委集體研究通過。
規劃出來了,但政策在“官”字上麵,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沈天涯已經說白了的,到上麵去爭取政策了。沈天涯拿來那本《昌永縣誌》,指著《大事記》裏李森林的名字,對穀雨生說:“我們就從這一條大事記來入題,做好這篇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