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1 / 3)

第二天穀雨生把一切應酬推掉,準備陪沈天涯到下麵去走走。要出發了,幾個人把穀雨生堵在了門口,好像是什麼縣佛教協會的,其中還有一個袈裟在身的又高又大的老和尚,說是要向他彙報工作,穀雨生隻好讓沈天涯等等,回屋應付來人。

沈天涯背了雙手,踱著方步,在武裝部坪裏轉了一圈。見小車停在坪邊,又過去跟尹司機說了幾句話。這時那夥人已從樓上下來,出了傳達室。卻沒見穀雨生的影子,也不知他又被什麼纏住了,沈天涯反身上樓,去看究竟。

穀雨生的門是開著的,沈天涯信步走進去。衛生間裏傳出穀雨生的聲音:“是天涯吧,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完。”

在客廳裏站了站,穀雨生還沒出來,沈天涯就推開裏間的門,進了穀雨生的臥室。來昌永三天了,穀雨生總在外奔波,沒怎麼在屋裏呆,沈天涯這還是第一次進他臥室。因為是招待所,有服務員搞衛生,裏麵還算整潔幹淨。難能可貴的是桌上的書籍擺放得很整齊,文件夾和報架也各就各位,給人有條不紊的感覺。

有意思的是與床位正對的白牆上有一張印刷品,上麵寫著一個醒目的“官”字,注了漢語拚音。“官”字旁邊還有三根細線,連接著另外兩個含有“官”字的漢字:管,倌。也注了拚音。沈天涯猜想這是漢字教學示意圖,隻是他弄不明白,穀雨生弄張這樣的示意圖在這裏到底要幹什麼。

沈天涯正在出神,穀雨生從衛生間裏出來了,說:“昨晚市政府來了一位領導,喝了幾瓶白酒之後,硬要跟我比喝啤酒,我這胃不能喝得太雜,這一下害慘了,今天早上這是第三次打機關槍了。”

說著,見沈天涯正在看牆上的字,穀雨生又笑道:“我來之前,這個屋子住過一個省軍區下來教戰士文化的文官,是他在牆上貼的這個漢字教學圖,我住進來後,懶得撕它,就一直掛在那裏。”沈天涯沒吱聲,卻覺得這幾個字意味深長。

出門上車,穀雨生征求沈天涯的意見:“將秦主任也帶上吧?”沈天涯已經見識過秦主任,跟他談得來,也知道穀雨生看重他,說:“對對對,把他也喊上。”司機小尹也不用穀雨生吩咐,方向盤一打,將車子往縣委方向開去。

穀雨生在沈天涯腿上拍拍,說:“天涯,這兩天沒時間管你,隻好讓秦主任替我代勞,沒什麼想法吧?”沈天涯說:“有什麼想法?秦主任這人挺善解人意的,我沒開口,他就給我帶來了縣誌。”穀雨生笑道:“他說你也挺厲害,像算命先生一樣,把他的過去和未來全都道破了。縣誌有什麼看頭不?”沈天涯說:“怎麼沒看頭?昌永的方方麵麵都在裏麵了。”穀雨生說:“沒看出什麼破綻吧?”沈天涯說:“破綻倒沒有,隻是把一個叫李森林的學生在昌永初中畢業這樣的事也寫到大事記裏,好像不太符合誌體。”穀雨生說:“如果這個李森林就是剛做省長的李森林李省長,那這一條就符合誌體了。”

沈天涯似乎聽出了什麼,說:“你是想在李省長身上做做文章?”穀雨生不置可否,隻說:“這兩天你跟我先跑些地方,回來我倆好好交流交流,也許能理出些可行的思路來。”

側首望一眼穀雨生,見他雙眸發亮,胸有成竹的樣子,沈天涯知道有一個計劃可能在他腦袋裏醞釀許久了。

車子進入縣委大院,穀雨生正要給秦主任打電話,尹司機說別浪費話費了,下車上了樓。沈天涯望望尹司機的背影,說:“縣裏的人怎麼一個個都那麼機靈?”穀雨生說:“領導走一屆來一屆,經曆得多,自然見多識廣,你屁股還沒翹起來,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沈天涯說:“那你享受的服務質量高嘛。”

穀雨生沉默片刻,深有感觸道:“這就是做官和做僚或做吏不同的地方。比如我在市委組織部吧,管著全市副局以上幹部的考察和任免,雖然沒有最後決策權,卻掌握著實實在在的執行權,在下麵縣裏的領導或市直部門的頭頭麵前,你就是老爺,你要他們把頭伸過來給你當凳子坐,他們也求之不得。但盡管如此,你還是僚和吏,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官,如果跟部長和副部長出去,還得鞍前馬後替他們服務,他們坐車開會做報告,甚至吃喝玩樂,都得你去跑腿打點。下來做了縣委副書記卻不同了,你想睡覺,有人給你塞枕頭,你想出門,有人給你開車子,你想喝酒抽煙,有人給你倒酒遞火,你往左邊使個眼色,沒人往右邊去,你說太陽從西邊出,沒人說月亮從西邊落,甚至你打個屁,也有人說是指示精神工作思路,會整理成文,滿腔熱情地層層貫徹落實到單位到個人。”

穀雨生一席話,說得沈天涯見識大增,說:“怪不得人人想做官,原來做官有如此多的妙處。”穀雨生說:“我這是說的做官的好處,還沒說做官的難處呢。”沈天涯說:“做官還有什麼難處?”穀雨生說:“李鴻章不是說過,在咱中國,最容易的是做官,最不容易的也是做官。李大人的意思可能是做庸官容易,做好官不容易。套用一位女影星關於做女人難的名言,叫作做官難,做好官更難,做有所作為的好官難上加難哪。”

沈天涯頗有同感,說:“這話倒也不無道理。”穀雨生感歎道:“官場上集中了這個社會的人精,個個聰明絕頂,都是不好惹的。這且不說,你做官,吃的是老百姓,用的是老百姓,你總得給老百姓做點實事吧?可這又談何容易?一是辦實事要錢,要政策,要機遇,要一班子能人給你出力,這幾樣東西到哪裏去弄去找?二是為老百姓做了實事,老百姓肯定感恩戴德,但上麵並不見得看得到,上麵看不到,老百姓又不能提拔你,你怎麼進步?不進步,做官的動力又何在?”

沈天涯在市財政局預算處呆得久,也是深有感慨的,不想今天穀雨生的感慨更多。而這些感慨,穀雨生又不可能跟下屬和同僚說,今天跟沈天涯單獨在一起,還不一吐為快。

兩人正說得興起,秦主任和尹司機下來了,一左一右把屁股搬進了前排位置。

車子開出縣委大院,望著眼前這條纏纏繞繞的昌江河,沈天涯想起剛到昌永那個傍晚穀雨生說過的關於縣委大院的種種說法,說:“穀書記,縣委大院裏的傳說,你還隻說了官方的版本,民間的版本還沒給我說呢。”穀雨生說:“民間的版本秦主任最熟悉,由他給你細細道來。”

秦主任透過窗玻璃,望著昌江淡然笑道:“民間版本其實比官方版本更形象生動,這就是民間文學往往比官方文學流傳久遠的原故。先說這條昌江河吧,官方說是玉帶水,民間說是絆馬索,是專門絆縣委大樓前的那匹高頭大馬的。縣委兩旁的山脈,官方說是左青龍右白虎,老百姓說是一對困獸,沒啥作為。進門後,那台階是供人往上爬的,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那匹馬,你說是一馬當先,民間說是讓人來拍馬屁的,馬被拍暈了,前麵的絆馬索一絆,還不栽跟鬥?左邊的榆樹,其翅果像過去的銅錢,自然不是什麼與時俱進,而是當官的搖錢樹。右邊的舟楫,看上去更像一個盆,哪是什麼同舟共濟?誰見過當官的跟老百姓同舟共濟過了?那純粹是一隻聚寶盆。”

沈天涯覺得真有趣,同樣的事物,不同的眼光,不同的角度,完全可以看出不同的景致來。又問道:“那大樓後麵的靠山呢,又有什麼說法?”

剛好此時小車過了昌江橋,縣委大院後麵的山移到了車窗旁,秦主任按下車窗,指著那山,說:“沈處您仔細看看,那座山有沒有什麼破綻。”沈天涯也開了窗,仔細看了看,也就一座普通的山,不覺得有什麼異樣。秦主任隻好說:“您不見那座山有兩個山頭嗎?”

這一下沈天涯看出來了,山梁上確實有一個山岔,兩邊各有一個一般高的山頭,兩相對峙著。秦主任說:“老百姓都說,這是象征著書記縣長的兩派勢力,是用來拉山頭,搞宗派的。”沈天涯搖搖頭,說:“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昌永縣人民的觀察力和想象力非同凡響啊。”

一直不吱聲的尹司機也忍不住了,插言道:“沈處您不知道,昌永縣太窮,人一窮,想象力就格外豐富。”沈天涯說:“這又是哪來的理論?”尹司機說:“人窮的時候,肚子裏進的食物就少,腦袋裏的血液用不著跑到胃裏去促進消化,留在腦袋裏沒事可做,隻好幫助主人去胡思亂想。”沈天涯說:“怪論怪論。”

穀雨生在尹司機的靠背椅上敲敲,說:“小尹你別轉移話題,秦主任還沒說完呢。”沈天涯說:“是呀,還有縣委後麵那個藏龍臥虎的水潭,秦主任,民間是怎麼說的?”秦主任說:“前麵不是有搖錢樹和聚寶盆麼?通過手中的權力和勢力聚斂起來的錢財是黑錢黑財,是不幹淨的,非法的,放在手裏總不踏實,弄不好就要穿幫,必須想法子讓這些非法所得合理化,那麼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呢?”

沈天涯已經知道了結論,但他不想搶了秦主任的興致,催問道:“是什麼辦法?”

不想卻被尹司機把話頭接了過去,說:“還有什麼辦法?跑到那潭裏去洗黑錢呀,那個地方隱蔽安全,四周有高牆,大門外還有保安把守,外麵人誰都進不去,隻管放心在裏麵洗黑錢,把黑錢洗幹淨了,子孫後代都可享用。”

沈天涯忍不住笑起來,說:“這個說法也太絕了。”

一路侃著,小車傍著昌江,穿越零星的村莊和田疇,不覺就走出三十來公裏。前麵就是昌明鎮,秦主任問穀雨生,要不要進去看看。穀雨生說:“看肯定是要去看看的,但不是現在,先上昌原牧場看了再說。”

尹司機於是把那隻踏向刹車的腳又移開了,踩到了油門上,小車吱一聲從昌明鎮門口飆過,往昌原牧場方向奔馳而去。

山勢越收越攏,草木森然,雲繞霧籠,清幽的昌江變得越發湍急了,讓人頓生隔世之感。隻有道路兩旁窄窄的村落和青青的莊稼,以及出沒的農人和牛羊,讓人感覺還在凡間。沈天涯把車窗全部打開,對著仿佛擰得出綠汁的山風淺呼深吸起來。穀雨生笑道:“你是見這些高質量的純淨氧不用收費,便放肆往肚裏灌吧?”沈天涯說:“可不是麼?到了城裏,你就是花大錢也購不著這純淨氧呀。”

又沿著昌江上行十多公裏,小車開始爬坡,鑽入一處原始次森林。沈天涯說:“這樣的好山好水,恐怕也就昌永縣才有。”穀雨生說:“是呀,幸虧昌永縣曆屆縣委縣政府班子要麼沒啥能耐,要麼隻顧搞宗派去了,才留得這片青山綠水,供我們今天到此受用。”

這是什麼理論?沈天涯哪裏聽得明白,側首去瞧穀雨生。穀雨生笑道:“你想想,要是縣委縣政府班子歪點子多,把搞宗派的力氣拿來搞什麼這開發那開發,山下造紙廠水泥廠,山上硫磺礦石膏礦,城裏基建熱加工熱,城外淘金熱開采熱,祖宗給我們留下的這些山水,還不被敗得不成模樣,處處百孔千瘡,草木不生,汙水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