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2 / 3)

聽穀雨生如此一說,沈天涯也就明白了,說:“是呀,昌都市範圍內絕大部分縣區的青山綠水,除上世紀五十年代大煉鋼鐵慘遭踐踏外,近二十多年來不停地折騰,雖然短期內這總產值那總產值上了好多個百分點,卻搞得山窮水盡,連找口幹淨一點的水喝都變得非常困難,那幾個虛增上去的數字,除出產了幾個市委領導甚至省委領導外,不但沒給地方上的老百姓帶來任何實惠,連子孫的棲身之地都毀得差不多了。”

前麵好一陣沒開腔的秦主任忍不住了,說:“照你們這麼說,我們縣裏那些草包領導算是有功之臣了?”穀雨生說:“不算是有功之臣,至少他們扔下的後患比別的地方要小,才給我們今天的發展留下了些許餘地。”沈天涯說:“是呀,現在國家花大量財力物力,進行退耕還林還草,保護生態,昌永縣其實是先行了一步。”

不想沈天涯話音才落,秦主任便譏諷道:“你們說我們縣裏過去的領導是功臣,我說他們是個卵。他們如果也像外縣領導那樣,花點精力,想些辦法,號召大家把這些青山砍成禿山,把綠水攪成濁水,我們也就不至於眼睜睜看著人家數千萬甚至上億的退耕還林還草資金往家裏拿,自己什麼也撈不到手了。”

沈天涯不明就裏,穀雨生告訴他,秦主任說的倒也是事實。這兩年國家退耕還林還草工程全麵實施以來,昌永縣確實也派人到上麵去爭取過這方麵的資金,可人家跑到昌永來一瞧,見山上有樹,河裏有水,說:“你們去人家那裏看看吧,到處是光山禿嶺,正急需資金退耕還林還草呢,你們這裏有什麼耕可退的,有什麼林和草可還的?”二話不說,把快到他們手裏的錢都挪到了別處,氣得昌永人嘴起白沫。

穀雨生把這個情況一說,沈天涯也覺得有幾分滑稽,笑道:“怪隻怪當初昌永縣領導沒有戰略眼光,估計不足上麵的意圖,如果早就知道上麵既然給政策要你毀山敗林,同樣也會給政策讓你去拿錢退耕還林還草,還會落得如此下場麼?所以以後應該堅持這麼一條真理,一萬年不動搖:聽上麵的沒錯。”

說得秦主任忙翹拇指,說:“還是沈處有見識。”穀雨生說:“什麼見識!這片青山綠水是那幾個退耕還林還草資金能換得來的麼?這生態也像人心,失而不可複得啊。”秦主任說:“穀書記說得太難聽了,哪有這麼嚴重?”

有話可說,時間就過得快,小車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山上。一眼望去,那參天的森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目幽幽的綠草,像翻騰著的波濤,似要向你撲麵而來。遠處的羊群白雲一樣安靜,近處的奶牛像是貼在草地裏的油畫,純粹是給詩人和畫家預備的景物。過去沈天涯曾聽人說起過,昌原牧場的牧草像女人眼裏的秋波一樣撩人醉人,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親眼目睹,果真不妄啊。

小車在山梁上繞了半圈,開始往下插去,進入山裏的盆地。秦主任拿起手機,撥通了楊場長的電話,說穀書記一行四人已經上山。收了電話,秦主任指著窗外滿坡滿嶺盈盈的綠色,告訴沈天涯說:“這是南方最大的高山草場,號稱百裏大昌原,始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已經很有些年頭了。”

穀雨生接過話頭,說:“當初,這裏叫做昌原農場,種過水稻和別的莊稼,還栽過樹木,因海拔太高,雨水過旺,都沒有取得成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改種牧草,養牛養羊,終於闖出一條新路來。隻可惜資金投入不足,無力遠程開發,所利用的草地還不足百裏昌原的十分之一,擴大規模的前景廣闊得很哪。”

一會兒就到了場部。楊場長邢書記和兩位副場長已等在了門口。沈天涯因早就知道這個昌原牧場是市屬企業,跟昌永縣一個級別,楊場長是市裏正兒八經任命的局級幹部,跟他握手時,特意把兩隻手都伸了出去。不想楊場長也伸出一雙手來,相握時還挺用勁的。

沈天涯還注意了一下,不但跟他和穀雨生是這樣,跟秦主任和司機小尹握手時,楊場長也是用的雙手。

沈天涯深知,中國的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都是按照官場的那一套設計和運作的,對內對外講究的都是官場的規矩,照理楊場長跟比自己級別低的秦主任和小尹握手時,是決不會伸出雙手來,顯得如此熱情的。沈天涯跟不少國有大型企業廠長經理打過交道,他們盡管非常願意跟預算處長一類的角色套近乎,但在正式場合跟他見麵時,一般是不肯伸出兩隻手來跟他相握的。沈天涯不免暗自揣摩,這個楊場長十有八九怕是要下去了,否則就是這個牧場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

到場部會議室坐下來後,穀雨生說了說來意,楊場長開始彙報場裏情況。他彙報得很簡單,然後把旁邊比他年輕得多的邢書記推出來,說:“近段時間,場裏的工作邢書記抓得多一些,具體情況還是由他來向領導們彙報吧。”

部門也好,企業也好,跟地方黨委政府不同,行政一把手往往兼任黨組或黨委一把手,如果由兩人分任,行政一把手是排在黨組或黨委一把手前麵的,現在楊場長自動退後,而把邢書記推到前麵,這裏麵說不定有什麼原因。

邢書記將牧場基本情況作了彙報,又提出幾條發展思路,無非是爭取資金投入,擴大生產規模;實行股份製改革,充分調動牧民生產積極性之類。邢書記說完,楊場長要穀雨生作重要指示。穀雨生說:“我有什麼重要指示?一起到外麵去看看吧。”

出了場部,在牧區轉了一圈,又參觀了離場部不遠的乳品廠,大家趕回場部招待所吃中飯。穀雨生不肯上酒,說還要下山辦事。楊場長和邢書記他們沒法,隻好陪客人吃飯。邢書記趁機亮出自己的觀點,說:“穀書記你們也看到了,我們的牧區也好,乳品廠也好,其生產能力僅僅用到五分之一,確實是一種浪費呀。”穀雨生說:“你有什麼設想嗎?”邢書記說:“我想和縣裏實行聯合開發,把我們的優勢用足。”穀雨生說:“你跟我聯合有什麼好處?我一沒技術,二沒資金,不怕我揩你的油?”邢書記說:“穀書記別笑話我們嘛,昌原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油可揩?我知道穀書記有辦法讓我們昌原走出困境的。”穀雨生搖搖手說:“我今天是陪沈處來玩的,不談工作。”

飯後,楊場長和邢書記留穀雨生幾位住一晚上,第二天再下山。穀雨生說:“你們知道我不會留下來,故意說便宜話。”然後低頭上了車。

小車往來時路飆去。沈天涯正想問問楊場長的情況,不想秦主任先問起穀雨生來,看來他也注意到了楊場長的反常。秦主任說:“那個楊場長大概做不了幾天場長了吧?”穀雨生說:“何以見得?”秦主任說:“楊場長跟您和沈處握手時伸出雙手,符合常規,跟我和小尹也雙手齊上,我就知道他自視已低,這個場長做不長久了。”穀雨生笑道:“你比我這個組織部混出來的,還諳熟官場上這一套。”

說得幾個都笑起來。穀雨生說:“姓楊的人還是好人,隻是沒有什麼能耐,倒是這個邢書記挺不錯的,場裏從幹部到牧民的反映都很好,所以我前次回市裏時,特意跟程副書記建了一議,讓楊場長退下去算了,由邢書記場長書記一起挑,我估計市委組織部已經跟他們通了氣。”沈天涯說:“雨生,我算是服了你了,你一句話,就讓人家下了台。”穀雨生說:“我這不是為了工作嗎?我是把牧場的利益跟咱們縣裏聯係起來考慮的,要把這個牧場的優勢發揮出來,為我所用。”

沈天涯也就領會了穀雨生帶他到昌原牧場來的真正意圖。

因剛吃過午飯,車上人漸漸困倦起來,一個個哈欠頻頻。穀雨生對尹司機說道:“小尹你把車開好,我們要午睡了。”尹司機說:“那我也要午睡。”穀雨生說:“那你把車停到路邊。”尹司機說:“沒必要,我兩隻眼睛輪流午睡,左眼睡覺時,右眼值班,右眼睡覺時,左眼值班。”沈天涯說:“這辦法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是貓頭鷹的功夫。”秦主任說:“那絕不能兩隻眼都閉上啦。”

說得滿車皆笑。笑過,倦意襲至,三個人開始雲裏霧裏起來。

一個小時後,大家還在迷蒙中,車子忽然停下了。沈天涯眼一睜,才發現進了一個院子。抬頭一瞧,樓前豎著好幾塊木牌,原來是到了上午經過的昌明鎮。

才下車,好幾個人從屋裏衝出來,點頭躬腰,把他們迎往樓上會議室。大家坐穩,點上剛發的煙,喝一口剛上的茶水,穀雨生先把沈天涯介紹給在座諸位,然後指著正對麵的光頭說:“那是賴書記。”賴書記點點頭,說:“大家叫我癩子,至於有沒有癩子,我把頭發剃光了,大家一看就知道了。”

眾皆莞爾。穀雨生又指著賴書記旁邊的粉麵男子,說:“那是麻鎮長。”麻鎮長也笑道:“大家叫我麻子,我有沒有麻子,明眼人也是看得出來的。”

沈天涯覺得這個昌明鎮真有意思,掌權的不是癩子,就是麻子,也開玩笑道:“小時候我就聽說有句這樣的話,叫做十個麻子九個怪,九個怪麻不如一個癩。昌明鎮能人執政,還愁事業無成?”

大家又開心地咧開了嘴巴。穀雨生說:“賴書記和麻鎮長的知名度已經很高了,其他幾位也介紹一下,都管些什麼,也讓我們見識見識嘛。”賴書記說:“現在鎮上七站八所的,業務分工越來越細,人員調進調出,連我這個做書記的,有時也不太弄得清楚,還是各位自報家門吧,也是給你們一個在上級領導麵前露露臉的機會。”

沈天涯見這個賴書記說話隨便,估計跟穀雨生的關係還算可以,不然還不是官腔官話一套一套的,就多瞧了這個賴書記兩眼。賴書記正抬了手敲敲身邊年輕人的腦袋,說:“你是管什麼的,快跟領導彙報。”

年輕人就坐直了腰身,撓撓腦殼,說:“我不管路,不管橋,隻管征購打白條。”賴書記說:“看來你是糧油收購員。”

又指指年輕人旁邊一位瘦子,瘦子說:“我不管土,不管田,隻管撕票拿現錢。”賴書記說:“你大概是稅收專管員。”

接下來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說:“我不管爹,不管娘,隻管長發大乳房。”賴書記說:“知道了,你是婦女主任。”

再下來是一位五大三粗的漢子,他說:“我不管屄,不管卵,隻管抓人要罰款。”賴書記說:“你是派出所所長了,派出所的人一出口,反正不是屄就是卵的。”

最後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她說:“我剛好跟所長相反,不管天,不管地,專管男女生殖器。”說得大家都笑。賴書記說:“你是什麼工作,那就更不用說了。”

沈天涯覺得這種自我介紹方式挺獨特的,他還是頭一回碰到。他知道這是大家找樂子的辦法。如今的鄉鎮工作越來越難做了,上麵今天一項硬任務,明天一個新指標,不是找老百姓要錢的,就是要糧的。地方窮,老百姓出不了,幹部完不成任務要撤職降職,叫做什麼一票否決。要完成任務隻有來硬的惡的。一旦情緒對立起來,傷人死人的事在所難免,農民自然就會上訪告狀,大罵鄉鎮幹部是土匪強盜。鄉鎮幹部的形象也越來越惡劣,人見人恨。特別是鄉鎮政府人滿為患,大的鄉鎮動輒兩三百人,小的也是數十上百,開支巨大,而上級財政撥款又極有限,惟一的辦法還不是在農民身上打主意?鄉鎮幹部不想做惡人都難,簡直成了人見人躲的土匪。鄉鎮幹部在下麵呆著,家不成家,業不是業,惟一的盼頭就是早日進城。可一個縣的鄉鎮幹部少的兩三千,多的四五千,沒有過硬關係,或手頭沒有幾個錢去燒香進貢,進城又談何容易。大家隻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鄉鎮裏混著,混得生活沒一點生氣和滋味,卻還得繼續混下去,隻能用這種方式自我取樂,聊以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