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子就坐在那裏讓他畫。朵子神情專注,俏黑的眉毛一動不動的。過了一會,她說我要喘氣了。她穿得像過年一樣,衣領扣得緊緊的,額上有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笑起來,他說,難道這麼久,你就沒有喘氣嗎?他讓她放鬆,就像平時那樣有些大大咧咧地坐著。我們都盯著朵子看,看得她不好意思。然而這一天她比結婚還高興。她穿著紅線布上衣,它的布料有點類似於當時我們大家常用的被麵,上麵是大朵的金色的牡丹。她的頭巾則是藍底白花的印染布做成的。那花應該是菊花,長長的瓣,像有一顆露珠正沿著花瓣滾落下來。這種布也是每家都有的。那時,我母親每年都要織兩匹布,然後放在鍋裏染。棉布從水鍋裏撈出來時,有一種特殊的香氣,就跟棉絮在太陽底下散發出的香氣一樣。但我們看不出這種布有什麼好的。我們一向把它叫做“老布”。那時,我們多麼渴望穿上滌卡和“的確良”啊。要是朵子穿上了的確良,她一定會更漂亮。她應該把那些土布做的頭巾和其他衣物扔得遠遠的。但是,隨著畫筆的刷刷聲,我們卻驚訝地發現,另一個朵子從畫布上冉冉升起了。她舉止嫻雅,氣質高貴,那些平時我們討厭的、不起眼的東西在畫布上散發出了樸素的夢一般的光輝。我們驚訝於他手裏的那種神奇的力量。
我們第一次領略到了畫畫的美妙。和他的畫相比,生活中實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或者說,他的畫使我們黯然失色的一切得到了拯救。我們想,哪怕是天天看著他畫畫,不吃飯不睡覺我們也是情願的。但是,陳夢道說,他從此不再用顏料或其他的什麼在布上或紙上畫畫了。村裏人說,你為什麼不畫呢,我們都喜歡看你畫,我們不會到上麵去報告的。陳夢道並不理會我們。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為什麼要把畫在布或紙上留下來呢?畫畫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留下來麼?留下來又怎麼樣呢?他的話我們半懂不懂。他真是一個怪人啊。他當時就想把那幅畫毀掉,要不是朵子拉住了他,那另一個朵子頓時就灰飛煙滅了。朵子潑辣地說,陳夢道,你不能撕,你畫的是我,你既然畫了我,就沒有權力撕,不然我饒不了你!她把那幅畫搬走了,很不相稱地掛在房間裏,不許任何人動它。二十多年後,村裏一個在外麵搞繪畫的青年人回家過年,猛然發現了它,大驚失色。二十多年過去了,朵子臉上的皺紋一把一把的,可畫裏的朵子還是那麼年輕。
陳夢道把畫筆和剩下的顏料全部給我們玩了。於是,那些新鮮的色彩像樹葉一樣飛得村裏到處都是,整個村子裏散發著一種不同往常的味道。即使在夢裏,它們也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像黃蜂一樣追著我們。這個陳夢道,難道他真的不再畫畫了麼?之前,他是那麼傲然地說,他是畫畫的。冷清的時候,他就呆呆望著小木桌上妻子和兒子的照片。他用手摸著他們的鼻子和臉。他的兒子敞著領口,有一粒鈕扣沒有扣好,他幾次試圖幫兒子扣上。但後來,照片不見了。他沒開始那麼愛幹淨,衣服洗得越來越少,有時候接連兩三天不洗臉,眼角有黃黃的蟲子在那裏趴著。他的土話已經說得很流暢,他和村裏的男人一樣又髒又懶,又黑又瘦,沒事就聚在一起喝酒賭博,輸了喝冷水或翻跟鬥。他已經和他們似乎沒什麼區別了。有一兩次,他晚上也不回屋,就睡在村邊的小山包上。那裏有墳,有蛇和磷火出沒。現在,女人們也很少到倉庫裏去了,男人們則一邊拍著他的肩膀一邊幸災樂禍。我們,我們才不管他呢。我們照樣上學,逃學,釣魚,尋找一種叫“酸眯眼”的草。把它放在嘴裏一嚼,果真酸得眯起了眼睛,我們像蛇一樣噝噝吐著冷氣。其間,又經曆了一次收割。考慮到他單身一人,不會把隊裏的糧食藏到哪兒去,隊長依然讓他住在倉庫裏。說不定,有個人住著,偷糧的老鼠膽子也會小些。每天收了工,到塘邊胡亂抹了把澡,他就搬了隻人家送的舊竹床,放在門口往上一躺,一躺躺到天亮。
有一次,我們放學經過倉庫門口,忽然發現他一個人蹲在空空的水泥道場上,手揮來揮去。我們有些奇怪,就走了過去。原來,他在畫一幅畫。他裝了一小木桶水,拿抹布在桶裏蘸著,如果蘸少了,就再蘸一下,如果蘸多了,就擠一點出來。他在畫一棵樹。一棵很大的樹,看上去,就像是一棵樹把影子投在上麵,枝椏間還發出了沙沙的響聲。誰也沒想到,水泥道場還有這麼一個用場。他畫得很投入,我們跟他說話他愛理不理的。他像條狗一樣繞著那棵樹的影子吠來吠去,我們暗暗感到好笑。過了一會,他又赤著腳,像猴子一樣從樹根往樹梢上爬。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快活。他爬到了半腰,才回過頭來才朝“樹下”的我們微笑。他說你們也上來吧,這是我的樹。但是,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他的樹正在逐漸消失。先是葉子一片片飛走了,接著,枝椏開始枯幹,最後,樹幹也越來越瘦越來越瘦了。我們驚叫了一聲。他蹲在那裏,不慌不忙地看著他的樹一點點消失,在他蹲伏的那根樹杈快要折斷時,才敏捷地從樹上跳了下來。
村裏人開始懷疑他的腦子出了問題。是啊,從城裏到鄉下,從畫畫的到種田的,他受到的剌激或許太大了吧。女人們又開始去安慰他,男人們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也默默無言。但是,他並不領情。其實,除了莫名其妙地在水泥道場上用水畫畫,他的表現正常得很。他的臉色黑中透出紅潤,他的目光是那麼的清澈。他與村裏人的關係也越來越融洽了。誰家的小孩“洗三”或做周歲生日,他也會送上一點小禮物前去喝酒。大家說,你給我們在桌子上畫幅畫吧,他就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畫了起來。畫得真好啊,大家驚歎道。他很喜歡喝我們自己釀製的米酒。當然,如果村裏有人結婚請他寫個對聯,他也會滿口應承。
他對我們說,我教你們畫畫吧。他說,畫畫是一件多麼好的事情啊。來,來吧,它能夠讓你飛起來。畫畫的時候,你會感覺你的手是翅膀。他望著我們,狡黠地一笑,這樣不費筆墨,你們家大人也不會反對的。後來,他畫畫的時候用水量越來越多,我們要幾個人輪流到塘裏去幫他打水。他幾乎是把滿滿一桶水往水泥道場上一倒,然後手腳並用把它們送到他想它們去的地方。他對水有一種特殊的迷戀。就像鳥類迷戀空氣一樣。他快活地朝我們喊道,我要飛了,我要飛起來了!
若幹年後,我們中的一位也做了畫家。在經曆了種種功名利祿的誘惑和實踐之後,他身心疲憊地回到了家鄉。一天,他在一位年老的村婦家裏看到了他的啟蒙老師最後的一幅可保留的畫,便猛然醍醐灌頂,想起了從前的許多許多。他很羨慕老師曾經擁有的那些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