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畫(2 / 3)

過了一會兒,巳仲老倌又想起一個問題,他問,克醜,是誰幫你找到家鄉的?克醜說,是組織。他們讓你來幹什麼?他們說我的思想有問題,要我來改造,讓我向貧下中農學習。巳仲老倌說,還是組織好啊,你爹欠下的債,要讓你來還了。你以前幹什麼?你會種田麼?我以前在一個文化部門工作,我是畫畫的。畫畫能當飯吃?我看你還是好好學種田吧,你丟下一粒穀,土地會還你一把的。是。我看你有三十多了吧?不,我今年四十歲整了。你成家了麼?成了。那你的老婆和孩子呢?兩年前,和我劃清了界限。這種女人,眼皮子淺,隻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難,你休了她也好。是她不要我了。破爛貨,以後她要是找上來,我們還不要她進門呢。她也是沒辦法。什麼叫沒辦法,孩子呢?跟她。還姓陳麼?我不知道。巳仲老倌歎了一口氣,說,也罷。他又說,你跟大家學說土話吧(它真的很土麼,不,一點也不),一說土話,就更像自己的人了,免得總像隔了一層。

後來我們果真在倉庫裏看到了他的畫筆。那麼長,比我們的毛筆好看多了。還有各種顏色的顏料,起初我們以為是牙膏。我們想,他可真浪費啊,一個人,用這麼多牙膏,而我們,要到過年時才把牙齒刷一刷的。我們喊他克醜,然後就嘻嘻地笑。他很生氣,他說他不叫克醜,也不叫什麼賢仰,他叫夢道,陳夢道,那是他讀書時,給自己取的名字。他咆哮著摔了一件什麼東西。看我們被嚇住了,他又麵善了下來。因不知怎麼與我們勾通,顯出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努力想跟我們說話。他說他兒子也有我們這麼大了,說著就忘了手裏的事情,沉靜的眼裏起了一層霧。我們卻不以為然。像他這麼大年紀的人,在我們村裏,都快做爺爺了。他拿顏料我們玩。夢道,你們就叫我夢道,好不好?他說。白天,他跟著隊裏人一道出工。下了水田之後,他白皙的手腕和腿肚子上便有一個很深的紅中帶黑的箍,像戲台上的李玉和戴著手鐐腳銬在走來走去,發出稀裏嘩啦的響聲。第二天,那些鐐銬就在他的腳上磨出了皮,又紅又腫了。收了工,他就在塘邊仔細地搓洗。他是個很愛幹淨的人,在田裏做事,如果衣服上濺了一個泥點,他也要到幾十步外的水塘裏洗幹淨。隊裏很多人對他都有意見,說他是假愛幹淨尿淘飯,你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麼弄飯的,不,他甚至根本不會做飯,米沒有淘,菜沒洗幹淨,上麵還有蟲子。他長得很好看,四十歲的人看上去像三十歲。這大概就是城裏人和鄉下人的區別吧。看到他曬黑了,我們隱隱有一種快感。但奇怪的是,沒過兩天,白皙又回到了他的手腕和腿肚子上。不像我們,哪怕在冬天養得再白,一到夏天,又黑不溜秋的,像一條泥鰍了。這真是命啊。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自己變白一點。大概是我當時的性意識有了萌動,皮膚一白,在學校裏,也會讓女孩子多看兩眼。我都有些嫉妒他的白皙了。不但是我,村裏的男人們也開始嫉妒他了。現在回想起來,他真的是一個美男子,頭發有些卷曲,齒白唇紅。都到做爺爺的年齡了還這樣年輕漂亮,我們懷疑他嘴裏含了一顆夜明珠。並且,他說話還真的有些口齒不清的樣子。他學說我們的土話。他一邊說一邊眨著兩眼,好像在吃著某種新鮮的東西。有時他會被自己逗得笑了起來,而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笑什麼,有什麼值得笑的。我們天天說著這樣的話,要笑早笑死了。他要我們跟他學普通話,我們不肯。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學校的老師都不會說普通話呢。我們看到,他總是一個人在屋外走來走去,煩躁不安的樣子。假如是一年前,那些知青還沒有走的話,或許會好些。但他們被調往別的村子裏去了。仿佛他們一夜之間飛走了,正如他們當初一夜之間飛來。與我們對他的複雜感情相比,村裏的女人們卻都喜歡他,喜歡他白白的手和白白的牙齒。女人們都是膽大妄為之輩,熱愛新生事物。她們冒著被自己男人責罵的危險,幫他收拾屋子,給他縫補衣服繡鞋墊。我們村裏女人繡的鞋墊特別好看,紅紅綠綠的,跟楊柳青的年畫一樣。有一段時間,她們不自覺地展開了繡鞋墊的大比賽,弄得她們的荷籃、口袋裏,灶頭邊枕頭下,到處都是鞋墊。她們挖空心思地看怎樣把鞋墊繡得更好看。她們到倉庫裏去玩。還有的,帶去了小麥粉和雞蛋。她們教他用麵粉擀“魚婆子”。他一連吃了兩大碗。她們指著小木桌上的一塊相框,問,那是你屋裏人嗎?那是你小孩嗎?她們說,你屋裏人真漂亮,是我們村裏最漂亮的媳婦,你小孩很聰明吧,你看,他眼睛多好看。

因為她們是集體行動,男人們抓不住把柄,後來也隻好不了了之。

不過那些鞋墊,陳夢道從未墊到鞋裏去,女人們問起,他便說,那麼好看的東麵,墊在鞋裏,不好。還沒有人說過這麼看重女人們的神聖的勞動的話,她們對他越發喜歡得要命。一段時間後,她們的鞋墊是越繡越好了。

雨天裏,我們沒事幹,便到倉庫裏看他畫畫。雖然我們對畫畫一點都不感興趣,但對他的手下能畫出那麼多神氣活現的東西仍表示佩服。由於“牙膏”快用完了,他畫得很少,也很謹慎。我們問,你為什麼要畫畫呢,不畫,不行麼?他露出茫然的神情,說,我本來就是畫畫的,不畫畫又幹什麼?我們說,畫畫的在“工農兵”裏算哪一種呢?他說,一種也不算,畫畫的就是畫畫的。我們聽出他好像不太高興。我們也不高興了。我們說,那至少,你還是犯過什麼錯誤吧。他不理我們,過了一會,才說,你們不懂,有時候,畫畫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你知道是錯誤的為什麼還要畫呢?我們以為這一問問得比較高明。沒想到,他想也不想就說,有時候,人必須畫點什麼,就像有的人喜歡喝酒有的人喜歡唱歌一樣。我們說,這個我們也不懂。他便停下筆,望著我們。

陳夢道用顏料畫的最後一幅畫,畫的是我們村裏一個叫朵子的女人。天知道那些畫框他是怎麼釘成的。又要木料又要布,這是多大的浪費。我們要是跟他學畫畫,大人們不掐死我們才怪。朵子是剛嫁到我們村裏來的新媳婦,圓圓的臉,紅樸樸的臉膛,黑油油的頭發,粗粗的辮子。看人的時候,她的眼睛會像月芽兒一樣往上彎起來,雖然小,但小得很嫵媚。一笑嘴邊有兩酒窩,不笑嘴邊也有兩酒窩。胸脯挺挺地朝前鼓起來,屁股提提地往後翹,走路手一甩一甩地往兩邊擺。我們還記得鬧新房的時候,她穿著紅襖,坐在紅紅的床檁上,紅紅的蠟燭光一閃一閃的。她膽子很大,一點也不像別的新娘那樣羞答答的。男人們叫她給他們叼在嘴上的香煙點火,她就點火。男人們開玩笑,她也開玩笑。我們小孩子問,你叫什麼名字?她頭一歪,說我叫牛問。哈哈哈,我們大笑起來,四處跟人家說,新娘子叫牛問。夜裏我們仔細一想,不對頭啊,牛問,她這不是拐著彎罵我們麼?真是豈有此理!我們應該叫她“問牛”才對呀!第二天一早,我們七嘴八舌地一合計,覺得此仇要報。我們再次闖進新房,狠狠叫了她一聲“牛問”。她的兩個酒窩越來越深,最後我們腿一軟,嘴也跟著軟下來了。那一天,陳夢道呆呆地望著她出神,大家都覺察到了。朵子的男人申寶差點就朝他掄起了鋤頭。倒是朵子大大方方對他說,你老瞅著我幹嘛?他清醒過來了。他說,我要把你畫下來。朵子說,你幹嘛要畫我?他說,你很美。朵子很高興,你是說我很漂亮嗎?我沒說你很漂亮,我說你很美。朵子說,難道美和漂亮有什麼不同嗎?他說,美比漂亮更漂亮,美有一種神聖的東西,有一種經久不變的東西。朵子不太懂他的話,但她無疑更高興了。她說,好,你就畫我吧。申寶在那邊咳嗽了一聲。朵子說,去去去,你咳嗽個什麼,這事我說了算。申寶就沒辦法了,因為他們是朵子管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