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五歲了。五歲的孩子極渴望一支槍。為什麼是槍而不是別的?關於這個問題,若幹年後當孩子長大成人,也許有一些什麼會觸發他去思想的。當然他也許不會思想。目前,他還是個孩子。孩子做過很多夢。孩子的夢一片鵝黃,媽媽變成了蜜蜂,天空是湖。至於母雞,總是比羊還大,小草,比竹筍還粗。
當然,夢得最多的,還是槍。各種顏色形狀和聲音的槍。他追趕著(他跑得特別的快,像飛一樣),抓住它們。它們在他的手裏發出聲音,然後又有什麼在這聲音裏倒下。
孩子在自己的想象裏興奮不已。
自己的膽子比以前大了許多啊。
以前,就是看《動物世界》,他也要躲進媽媽懷裏(那裏柔軟起伏,彌漫著一股寬大溫暖的乳香)。一條蛇悄悄向枝上的小鳥撲去,蛇的脖子鼓了一下,小鳥就不見了。一隻多麼可愛的小鳥啊,他傷心地哭了,恐懼地縮緊身子,抖著雙肩。
仿佛那蛇撲向的是他自己。
蛇的裏麵黑暗冰涼啊。
他驚恐地望著四麵的牆壁和腳下的地板,說:蛇到家裏來了,蛇到家裏來了!
媽媽便失望地歎氣:這樣的膽小,怕是沒什麼出息的了。
孩子羞慚而自卑地站在一邊,眼裏湧出淚水。而媽媽並不依他,在他下一次這樣躲避的時候,堅決地把他推出了她的懷抱。媽媽有些惡狠狠地說:叫你怕,叫你怕,看它會跑出來吃了你!
媽媽生氣了。媽媽生氣的時候,樣子很難看。所以他更害怕。他後退著,最後靠著了牆。蛇還在傲然移動,他無處可藏,隻得緊緊地捂著眼睛。
有幾次,他幾乎下定決心不再看那些令人恐怖的電視了,他可以去看白雲,飛鳥,陽光和露水,也可以去看蟲子,螞蟻,花草和樹。但很久以來,他幾乎沒看過一塊完整而幹淨的天空了。這個沉悶的季節,不是打雷就是刮風下雨,這個季節的雨,黃濁濁的,像老年人的淚,澀澀的,還有點兒酸。小鳥呢,也早已讓汽槍或土銃嚇得失去了飛行的信心和樂趣。噪音就像那煤灰一樣越來越大越來越厚了,大家在路上碰見了,若打個招呼,非用很大的力氣拚出很大的聲音來不可。因此這裏的人看上去都有些惡聲惡氣。
他失望地回到戶內。他還是個孩子,既沒有力量來抵禦獨自置身戶外的孤單,也沒有力量來抵禦戶內那些色彩和聲音的誘惑。
看來,媽媽是對的。因為被媽媽推了幾回之後,他的膽子果真大了起來。當一隻餓狼把羚羊血淋淋地撕碎羚羊憂傷的哀號在空中回蕩或當凶器刺進人的胸膛灼熱的什麼噴湧而出的時候,他居然也興奮地拍起了巴掌。
他拍得很好聽。
開始,爸爸對他這種好壞不分的鼓掌憂心忡忡,便想耐心地告訴他哪是好人,哪是壞人。好人把壞人打死了,應該鼓掌;壞人把好人打死了,則要握拳以示氣憤。但媽媽搶過話頭,一邊嗑瓜子一邊不以為然地說(媽媽嗑瓜子的動作很美):什麼好人壞人,成者王敗者寇,贏了的就是英雄。
在這個問題上,他還是傾向於媽媽。爸爸的話看似簡單,其實很複雜。電視裏不是經常把那些殺人不眨眼動一動指頭便有無數人喪命的家夥稱作英雄或領袖嗎?再說,即使這一邊人把某某稱作壞蛋惡棍魔鬼,但那一邊人不同樣把他當作英雄和領袖嗎?
他再一次覺得媽媽是對的。
二
這一天,剛吃了早飯,媽媽便找人在家裏搓麻(一次,鄉下奶奶來了,她聽不懂,還以為是搓過去女人們做鞋的麻繩,惹得媽媽一陣猛笑)。孩子其實早就盼著媽媽搓麻,等媽媽在桌邊坐好,他就挨過去了,猴在媽媽身上,一會兒撓媽媽的癢癢,一會兒藏起一粒麻將,對媽媽的嗬斥或哄誘無動於衷。有時媽媽舉起了手,似乎要照他的什麼地方打來,他亦毫不在乎。他知道媽媽不會真打他的。媽媽終於不耐煩了,從碼在桌上的錢裏抽出一張給他,他接了錢,喊聲媽媽好,便一溜煙跑了。做媽媽的麵上佯怒,其實心裏對兒子的這種聲東擊西言在此意在彼的伎倆挺高興。鬼東西,會動腦子了!她抑不住興奮對牌友們說道。
孩子拿著十塊錢在鎮街上走,挺著小胸脯,神氣活現。他故意讓錢在手裏展得很開,惹得其他的孩子直直望著他。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孩子來說,十塊錢可不是一個小數目。為了表示他的快樂,他哼起了一支電視歌曲:千年等一回……愛你永不變……街兩旁有人爭著喊道:小孩,買香葡萄!或者:小孩,唐僧肉!聰明豆!包青天!跳跳糖!如此等等,他理也不理。為什麼要理這些人呢,讓他們喊去吧。他們總是欺負小孩,那我也欺負他們一回。有一次,他在萬財店門口丟了五毛錢的銅幣,萬財老婆忙撿起來往手心裏一捏。他要,她不認帳。他說我看見你撿,她說沒有就是沒有,他說在你手裏,她把錢換了隻手,他說在那隻手裏,她裝做打嗬欠用手一捂,含在口裏。他覺得她的嘴又髒又臭,他不想要那錢了。他不喜歡他(她)們。他穿街而過,準備到鎮東頭的玩具商場裏去。很久以來,他一直渴望著能買一支好槍,什麼槍是好槍呢?他想應該有子彈,有射擊,有那紮實的一響。如果有什麼在這響聲裏受傷或倒下,那當然就更好了。他想它應該有的。那些電子槍他早玩膩了。
走到福林飯店門口,見福林老婆杏花正提了滿滿一籃菜到港邊去洗,有雞鴨,鱖魚,蛤蟆黃鱔,他便知道鎮裏又要開會了。一開會,市麵上的菜便供應緊張,福林老婆忙得眉開眼笑,樂不可支。福林是鎮長,誰家開飯店也開不過他。所以福林的兒子國滿也特神氣,什麼人都敢欺負呢,為此媽媽常拿國滿來做他的榜樣:你看看,國滿比你還小半歲,就那麼要強厲害了,鎮裏的大小幹事,打字員,女秘書都畏他三分呢,你呀你。這時,他正坐在門口用彈弓射路上的行人,小學教師陽燕剛好就被射中了,痛得眼淚都出來了,想說句什麼,但一看鎮長福林的影子在屋裏晃了一下,隻得忍氣吞聲,揉著痛處慢慢推車走了。
孩子望著國滿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沒來由的一陣嫉妒。嫉妒像一粒玻璃彈子,滴溜溜轉著,誘惑著他卻抓它不住。自從媽媽在他麵前誇國滿開始,這種感覺便有了。他抓不住那玻璃彈子,便對它產生了恨;又因這玻璃彈子是國滿扔給他的,所以他覺得最該恨的還是國滿。對,他恨國滿,假如不是在國滿家門口,他很有可能把國滿狠狠揍一頓。他想國滿咧著嘴巴哭的樣子一定很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