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至此,我們也很困惑。究竟是揮斥方遒(自然少不了高談闊論)的樊家苟真實,還是謹行慎言、不聲不響的樊家苟真實?實際上,第二個樊家苟也許是我們的設想和良好的願望。我們想以這種方式於事無補地作些補救,就像我們喜歡在想象中不斷地用橡皮和鉛筆修改少年時的天真。然而不管怎麼說,隨著季節的轉換和事情迫在眉睫的發展,樊家苟的隱藏著的巨大天才必定水落石出,他不得不從後台走到了前台。
樊家苟作為一個天才政治家的真正的初露端倪,還是在我們小縣城裏。這使得我們有幸能窺見他的一鱗半爪。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追求縣委書記的女兒柳詠絮的。那是高中時代快結束的時候,樊家苟和柳詠絮突然手拉手出現在操場上。他們一人手裏拿了一隻羽毛球拍。黃黃的太陽光從西邊斜射過來,樊家苟眯了眯眼。一隻不大不小的喉結已經爬上了他的側麵的剪影,就像一隻蟬在樹蔭裏嘶鳴。不過他的胡須還沒有長出來,這使得那隻蟬鳴叫得有些孤獨。縣委書記的女兒柳詠絮穿著藍色運動服,胸前有兩根白杠杠,馬尾巴辮子一摔一摔的,或許她比別的縣委書記的女兒更漂亮。她走到哪裏,那裏便成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這句青春風格的話,使葉茂芳老師略略有些難為情。葉老師是—個慈祥的人,對於老人,我們常忽略其年齡和性別,就像我們忽略孩子的年齡和性別一樣)。有必要補充一句,柳詠絮之所以在地處郊區的第三中學就讀書,而不在官宦人家的子弟雲集的第一中學,是因為她父親一直在主張她“到群眾中去,到農村去”。他希望詠絮和農村的孩子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可以肯定,當時班裏的男生都在暗戀著柳詠絮,但誰也不敢付諸行動,隻有樊家苟“狗膽包天”(葉茂芳老師笑著說,當時,大家就是這麼形容樊家苟的,以至後來,這個詞彙成了同學們之間的一個特指或暗語)。柳詠絮的過於美麗使大家感到了壓力。假如她不是縣委書記的女兒,或者說,她是縣委書記的女兒,但不那麼漂亮,或許會有人願意一試,但偏偏,兩者她都具備。誰也不知道樊家苟是怎麼征服柳詠絮的。隨著事情的進一步發展它已經永遠地成了一個謎。反正,事實就是這樣的,出身貧寒之家的樊家苟把縣委書記的獨生女兒柳詠絮搞到了手。更讓人氣憤的是,他一點兒也不沾沾自喜。如果他沾沾自喜,同學們的心裏也許會好受一些。但他仍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這使得部分同學的忍耐力受到了挑戰。假如不是木已成舟,樊家苟可能會付出一些身體上的代價的。因為據說,縣委書記在和樊家苟作了一次極為嚴肅的談話之後,已經默認了這件事。從此,樊家苟在柳家(即縣委大院)度過了幾個愉快的周末。他們在一起學習,聽廣播,榨蕃茄汁。柳詠絮越來越被這個貧農的兒子迷住了。他的談吐顯示出了足夠的魅力和遠大的前程。在某一個適當的時機,樊家苟很笨拙地吻了她。
雖然別人不知道樊家苟是怎麼追求柳詠絮的,但我知道。葉茂芳老師說。你簡直不清楚他是哪裏來的膽量和勇氣。他沒有直接向她發動進攻(以她的高傲和優越,他這不是以卵擊石麼),而是出人意料地去見她的父親。他自稱是貧下中農子弟的代表,有事要和縣委書記麵談。那時的領導,都很接近群眾。至少表麵上是如此。這給了他攀援的機會。奇怪的是,他和縣委書記交談得十分成功。縣委書記稱他是一個有宏偉抱負和遠大前程的人。尤其是在得知他和自己的女兒是同班同學時,他更是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到後來,縣委書記打量他的目光開始從職業的範圍內斜逸出來,有了某種別的嫵媚性的聯想。其實,他一直是個走基層路線的人,不太看得慣大院裏的那些官宦子弟。總之,樊家苟憑著他的口才抑或還有其他的什麼,徹底地打動了縣委書記的心。一提起這個年輕人,他就幹勁倍增。他揮揮手,打斷詠絮母親的嘮嘮叨叨,說,婦道人家,隻看在自己的腳尖上。柳詠絮對這個被父親賞識的貌不驚人、鎮定自若、甚至還有些陰鬱冷漠的同學產生了好奇心,她沒來得及拒絕他的一同去打羽毛球的邀請。
他的打羽毛球和他的下棋一樣好。現在想來,作為一個政治家,僅僅喜歡用左手和右手下象棋是不夠的,他還必須熱愛某項公共性和觀賞性更強一些的體育活動。樊家苟具備了這個素質。但作為一個農家子弟,他什麼時候培養出了那麼卓越的打羽毛球的能力,並且一直深藏不露呢?要知道,在當時,羽毛球還是個比較貴族化的玩藝兒,就像現在的高爾夫球一樣。這要等柳詠絮到了樊家苟家裏才知道。今生今世,她隻去過樊家一次,正因為如此,印象才特別深。看得出,樊家苟的父母對他不無抱怨。他沒有他的弟弟勤快。他的房間布置得不像是在農村裏。牆上貼著報紙(柳詠絮還記得報紙上有篇文章題為《喜看稻菽千重浪》)。桌上鋪著玻璃板,下麵是幾張偉人握手的照片。煤油燈的罩子擦得很亮,上麵還用一隻經濟牌香煙盒套住。靠床的那邊擺著一本紅色封麵的《毛澤東選集》。床上方有一張自裱的橫幅,上麵寫著:學以致用。雖然房間是那樣的陰暗(隻有一扇很小的木格窗子)、窄小(在陳舊的家具間並排坐兩個人都顯得困難),散發著一股鄉下的黴味,但樊家苟使它煥發出了有誌青年才有的光輝。柳詠絮隱隱覺得這些和他在學校時很不一樣,這更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但他的父母並不因為來了城裏的小姐(他們還不知道她是縣委書記的千金)而對他有所收斂。他們抱怨他不劈柴,不挑水,都快分不清韭菜和小麥了,衣服還要穿好的。這真是貧寒出嬌子啊。他們後悔送他讀書了。讀書有什麼好,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知娘。萬一考上個北京上海的大學,還不知道到哪兒找路費呢。樊家苟不願聽了,把房門關上。就這樣,柳詠絮看到了掛在門背後的羽毛球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