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苟說,他一拿起羽毛球拍,就仿佛提前進入了將來。
他和柳詠絮在家裏飯都沒有吃,就從壇裏舀了一罐辣子醬返回學校了。
他對父母說,別著急,你們的好日子快來了。
沒多久,樊家苟果然不負厚望,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柳詠絮則考上了省城的師範學院。樊家苟打破了小縣城無人考上北大的記錄,縣委書記為此召開了熱烈隆重的表彰大會。他拉著未來女婿的手,和他平起平坐。父親的過於霸道甚至使做女兒的都有了意見。上學前夕,樊家得到了縣委書記可觀的物質資助。家苟的父母這才知道了兒子的厲害。他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忙到祖墳上燒香,以及朝著縣城的方向磕頭。和縣委書記攀上親家了,他們走起路來就好像騰雲駕霧。不過,縣委書記在高興之餘,心裏還是不那麼踏實。憑著獵手的經驗,他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深不可測。為此,他決定叫他來下一盤棋(當他考驗一個下屬的時候,也是這麼幹的)。在這方麵,他和未來的女婿有著共同的愛好。
關於他們下棋的具體情況,如今已不可考,反正,縣委書記非常滿意。他告訴年輕人,他馬上會調到市裏去擔任重要職務。至於兩個年輕人的未來,他也有了初步的設想。等他們一畢業,他會作出相當妥善的安排。他拉著年輕人的手,說,孩子,你放心地讀大學去,家裏的一切,你都不用操心。
葉茂芳老師呷了一口茶,說,年輕人,你們終究會明白,向我來打聽樊家苟的事,是極合適的,也是極不合適的。別著急,先聽我把話說完。
後來發生的事,其實眾所周知。家苟到北大後,一改在小縣城讀書時的內向、隱蔽的性格,開始瘋狂地向外擴張起來。他認為時機已到。一方麵,他繼續給縣委書記和柳詠絮寫文體不同的信,一方麵,開始追求和他同係的一個高級幹部的女兒。不,不僅僅是高級幹部,簡直可以說是國家領導人了。這時的樊家苟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眼窩深陷,鼻梁尖挺、筆直。頜下的蟬鳴叫得更加熱烈。領導人的女兒讀過許多俄國的小說,她很快被他的俄國式的風度迷住了,私下裏叫他“我的小保爾”。後來,她送給他一雙俄國式皮靴。他和她的戀愛關係已經確定下來,他很快被允許了進入她的家庭。他在她家裏見到過毛澤東和周恩來。毛澤東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為他特製的加長“大中華”,周恩來的左臂極少動,看起來不太靈活。還有一次,他見到了林副主席的夫人葉群。後者還以長輩的口吻勉勵了他幾句。那段時間,樊家苟像害了熱病似的,身子在打著抖。他滿手是汗。後來,大字報和遊行批鬥開始了。那是一個海洋。它使得許多看似遙遠的事物之間一下子有了聯係和可渡性。樊家苟迅速地投身其中。但是,但是他經常出入的那個家庭的主人,竟首先遭到了批鬥!他上錯了船。那隻船,不是開往中南海,而是開往紐約或舊金山。洪水滔天。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被抓起來了。然後是審訊,毒打。再然後,一顆子彈使他的滿腔熱血得到了凝固。
一個天才的未來的政治家,就這樣夭亡了。
葉茂芳老師說,後來,家苟雖然得到了平反,他家裏也拿到了一筆可觀的撫恤金,但這對於一個家族或一個地方上的政治損失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總之,像家苟那樣有大名堂的人,三十多年來,我們這裏是再也沒有出過了。
她輕聲說,你們是否知道,柳詠絮就是我。
葉茂芳老師說,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他的變心和他遭受到的厄運,因為同樣的厄運也降臨到了我們的頭上。父親被造反派揪下了台,革命群眾占領了縣委大院。縣委會被改為縣革委。我和父親劃清了界限。可悲就可悲在,作為一個人,或一個人的女兒,我竟然不知道,父親是否真的是反動派。即使後來不給父親平反,我眼裏也是一片茫然。你說不是麼?父親後來死在農場裏。沒多久,母親也去世了。落實政策後,我不願回城,就改了名字,一直在這鄉下中學呆下來了。
一晃,就是幾十年了。
我問,樊家,現在還有什麼人麼?
葉茂芳老師說,樊家苟還有個弟弟,在我們相鄰的鄉中學當校長。
當天下午,我們就趕到了葉老師所說的那所鄉村中學。我們向一位老師打聽樊校長的住所,他朝操場上一努嘴,說,喏,那不就是。
我順著他的所指望過去,見操場上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在打羽毛球。那男的身材高大出手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