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每當我們地方上的人哀歎這裏沒出過什麼顯赫的人物時,大家仍會冷不丁地想起樊家苟這個名字。因為外麵有人,是多麼的好辦事啊,打官司,求職,提升,扶貧補助,各種救濟,等等。在這方麵,我們一直處於劣勢。一條著名的鐵路,也因此繞開了更近的我們,而折到了相鄰的一個縣。他們那裏的一個人,在京城裏做著很大的官。有人歎息道,這地方,怎麼就出不了高官呢?於是另一個人會說,要是,要是樊家灣的家苟不那麼短壽,那情況就肯定不一樣了。
當時,樊家苟就讀的是我們縣城的第三中學。學校地處郊區,那裏彙聚著許多家境貧寒而成績優秀的農家子弟。與他同班的四十五個同學,如今有的做了企業的老板,縣鄉級的領導,不過大部分還是做了學校的老師。在我們這裏,處理有知識的人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去教書。除此之外,人們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地方需要他們。當然,也有的回家種田去了,但那畢竟是極個別的例子。談起樊家苟,他們都咧著嘴笑。一副返老還童調皮搗蛋的神氣。他們回憶起了美好的學生時代。然後樊家苟就從他們記憶的門洞裏跑出來。在他們越來越空洞了的嘴唇間若隱若現。他穿著藍卡嘰褂黑線布褲,強烈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嚴肅地站在那裏。他的頭發天生地有些卷曲,上麵有兩個好看的漩渦。而很多人,都是隻有一個的。他麵色蒼白,略呈菜色,顯得營養不良。他的眼睛卻像兩個幽暗遙遠的灶膛,有什麼在裏麵一刻也不停地燃燒。他的手卻很小。又軟又白,完全不像貧寒人家子弟的手。它們陰柔地插在口袋裏,平時默不作聲。也從不和周圍的事物產生不必要的聯係,比如扯一片樹葉,扔一塊石頭,往塘裏打水漂,等等。他的手獨來獨往,惟一感興趣的是象棋。就是睡覺,手也和象棋呆在一起,就像馬和草原一樣。指尖的羅紋和棋子磨擦得互相發出了光輝。很快,他就在學校找不到下棋的對手了。跟他下棋,幾乎讓人喪失對人生的信心。他三招兩式地,也不吃你的子,但你很快會發現,你的將領已經動彈不得了。雙方人員性命保存完好,但輸贏已判然分明。這簡直是有邪氣了。他的手,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對弈技或權術的迷戀。是的,他不喜歡追殺和動武。他喜歡的隻是包圍、軟禁、精確的計算等軟手段。這正是政治家的手段。他不會自己動手,一等你活不下去,自然會自殺或狗急跳牆。這樣,你就沒有理由責備他不仁慈。這是他的同學們對他的一個抽象性的印象。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還是去找在金溪中學教書的葉茂芳老師吧。他們說。
現在金溪中學教書的葉茂芳老師雖然看起來不大樂意,但終於還是接受了我們。葉老師取下老花眼鏡,放下正在改作業的紅筆,沉吟了一會兒,說,樊家苟,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人了。早死好,早死才能永遠年輕。那時,樊家苟和我都是班上年齡較小的學生(他大我十八天),我們還是同桌,但是全班的人,沒一個及得上他的聰明。你簡直不知道,他又矮又瘦,但他的腦袋,大得像一個鬥,過去地主向農民收租的鬥。他的額角,寬廣得可以建立一個國家,他的後腦勺,方方正正,讓人想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名言。樊家苟的聰明是無邊無際的,他的內心是深不見底的。他坐在我的旁邊,有時候,我產生了幻覺,以為他是一個不動聲色的老人。我從沒見他露出過孩子的一鱗半爪。他很會讀書,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但是他從來也不用功。他從不挑燈夜戰。他像大軍師龐統在做小小的耒陽縣令時那樣,隨隨便便,漫不經心。除了象棋,他還有個嗜好是睡覺。仿佛他的睡覺才是工作。上課也不例外。但怪就怪在,你問他,老師講了什麼,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連老師打了幾個噴嚏,擤了幾回鼻涕,也包括在內。如果是老教師(不指年齡),他會聽之任之,不管他。學習成績是明擺在那裏的,老師還能說什麼?打個比方吧,他就好像是一條蛇,現在,他不過是在冬眠。他的整個學生時代,不過是他的冬眠。現在想起來,這句話是越來越正確了。你看古今中外的許多大政治家,都是有一個冬眠期的。後來,他頭腦一時發熱,過早地從冬眠期躍了起來,結果,他就死於非命了……
我們在葉茂芳老師家住了一個晚上。因為整個晚上談的都是樊家苟,以致我產生了一個恐怖的錯覺,以為樊家苟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像一枚釘子,紮在人們的心髒裏,然後引起了潰爛、感染、高熱。正如生物學所說,一個人死了,他還以細菌的方式活在別的生命體上。我知道,人們樂於談論樊家苟,是因為他已成了一個象征,就像他當年談論別的象征一樣。有時候,即使是談論他,也會讓人得到滿足。我們都是一些沒有頭腦、趨炎附勢的家夥。葉茂芳老師說,家苟當年在校園裏揮斥方遒,也是糞土萬戶侯的。他的方頭大腦使人害怕。他們像望著一個未知的王國一樣打量著他的大腦,而且,它還在不停地生長,誰知道裏麵還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呢。它又像一口深井,有一回,葉茂芳老師試圖站在旁邊,想看看它究竟有多深,結果,先是通向它的路途忽然柔軟起來,像棉花或陷阱一樣,使人不知道下一步還能不能落到實處,接著,有一股颶風從裏麵衝了出來,打了人一個趔趄,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眼前還是白光閃耀,令人暈頭轉向。年輕的葉茂芳哭喪著臉,此後,就斷了這個念頭。不過葉老師又說,等等這些,也隻有和家苟交往密切的人才知道。因為在很多同學看來,樊家苟除了會讀書、睡覺、下棋,在其他方麵是平淡無奇的。他們見識到樊家苟的厲害,要等後來的事情發生之後。葉老師說,樊家苟很早就是一個穩重的人。他極少說話。要說,也是很中性的、合乎規範的語言。他像是回答你了,又像是沒回答。本來,語言是最容易使人暴露的,可對他來說,語言反而保護了他,使他隱藏得更深。若幹年後,葉茂芳老師在電視上看到了某著名領導人主持的記者招待會,便一下子想起了老同學樊家苟的音容笑貌。樊家苟也從不像其他或憤激或淺薄或勇敢或莽撞的同學,經常在各處抒寫自己的遠大抱負和人生誌向,比如在桌子上刻上一段座右銘,或在課本的醒目位置抄幾段哲理,或發出詩人般的歎息一一啊,人生!啊,理想!有史為證:少年項羽在人群中看到出遊的始皇,壯言道:吾可取而代之!唬得叔父項梁急捂其嘴。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項羽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熱血青年,有些匹夫之勇罷了。許多大政治家都是不露聲色、不聲不響冒出來的。項羽做夢也沒想到他會敗在一個市井無賴、渾渾噩噩的劉邦手上。前車之鑒,樊家苟不可不察。他不寫日記,不作驚人之語。他的桌子幹幹淨淨,課本也幹幹淨淨,抒情作品,他更是瞧也不瞧。假如誰在路上丟了一本文學作品,他會毫不猶豫地從上麵跨過去。從外表看上去,他簡直是一個平庸的人,不思上進的人,自私自利的人。很多人不知道,隻知道睡覺和下棋的人,要麼果真庸庸碌碌,要麼,就不得了,是大陰謀家野心家。種種跡象表明,家苟將來必定是一個政治上的大手筆。——葉茂芳老師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混亂乃至前後矛盾,比如,一個沉默寡言一聲不響的人怎麼能揮斥方遒糞土萬戶侯?葉老師停頓了一下,說,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很多具體的事情已經忘記了,我可能把自己的臆想當成了事實,或者說,把他的內在當作了表麵。因為找不到對手,家苟已經發展到了跟自己下棋的地步。他津津有味地吃著從家裏帶來的鹹菜,從未表示過對生活的不滿。而作為一個政治家,沒有對生活的不滿,又哪裏有上進的動力呢?稍有線索可尋的,是他曾私下裏跟我評論過一個很有名的曆史人物。那個人在教科書上是一個反麵角色(我已經記不清他為什麼跟我講這些)。他說,那個人,如果跑江湖,當黑幫的老大,可能是一個好手,但要打江山,他顯然還有些文質彬彬。他的手腕,老是在關鍵時刻優柔寡斷,犯鴻門宴式的錯誤。這話像雷聲一樣嚇了年輕的葉茂芳一跳。葉看著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後者卻鎮定自若,像是在談著他家的某一位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