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民歌(1 / 3)

她的第一次給人留下了印象的哭泣發生在她十歲的那一年。

她生長的地方是一個水邊的村莊。南港湖的水很肥。有一段時間,水邊的村莊曾和湖裏的魚類一樣繁密如星,村裏的男女也和湖裏的魚類一樣肥碩健美。但是,他們都沒注意到一種叫釘螺的東西的危險。村莊迅速地小了下去。到她出生的時候,隻剩下十幾戶。還有很多村子僅剩下了村名。她五歲那年,正值壯年的爺爺得大肚子病,死了。本來有一條官道穿村而過,從壩橋直通縣城,後來由於公路的興建,自然也就漸漸被廢棄了。水路已然寂寞,加上水災經常呲牙咧嘴地爬上岸來,村子也就愈來愈偏遠、愈落後了。她在村子裏捉迷藏、過家家、放牛(村下首就是湖灘)、看狗打架、啟蒙、識字。熱鬧。寂寞。更多的時候她其實不像一個女孩子。她瘋跑,飯量大,上樹掏鳥窩,網蜘蛛絲粘知了,和男孩子摔跤,打架,臉和手總是藏在灰塵裏麵。就這樣一直到了十歲。

十歲這年的某一天,爹跟她說,你嫂嫂剛生孩子,身子虛弱,你送點雞蛋去吧。她有一個堂哥,爹娘早沒了,她爹娘就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後來,堂哥去當了兵,又提了幹。從排長一直當到了營長。那時候,沒爹沒娘的孩子都混出名堂來了。出息了。堂嫂在縣城一文化部門工作。他們的孩子,一生下地就吃上了商品糧。縣城,她也是去過幾回的,和比她大好幾歲的人去賣從湖裏扳上來的蝦子。他們笑她是黃片魚上鯉魚的串,但他們也丟不下她。她走得飛快,用勁就像魚吹氣一樣。也沒迷過路。小小的腦瓜子看來很好使。從村子裏到縣城有近二十裏路,她提了雞蛋就跑。她很喜歡上街,喜歡聞汽車跑過留下的氣味,喜歡街道結實寬闊的樣子(多好啊,即使是下雨天,也不用穿又破又舊、姐姐穿不下了才給她穿的靴子,或者那又笨重又難看的木屐)。還喜歡街上有很多吃的、玩的東西。有一種油炸的麵餅,薄薄的,泡泡的,甜甜的,她僅僅吃過一次,就永遠也忘不了它。它懸掛在日常生活之上,引得她直流口水。她的臉紅紅的。像冬天、像過年那麼紅。她腳上的球鞋,幹幹淨淨。到了堂嫂住的地方,堂嫂很驚異於她的膽大和自立,作為獎賞,堂嫂以在文化部門工作之便,給了她一張票,讓她去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

這是她第一次在電影院看電影。在鄉下,電影隻在晚上才能放映。大家把一張臉仰在那裏,看得如醉如癡,涎液流下來了,眼屎爬出來了,也不知不覺。半路上下雨,央求放映員讓他們拿又厚又重的油布傘遮了放映機,依舊仰了臉看。有時去晚了(路遠,或者信息不準確),好位子被占滿了,就去看反邊。這樣一看,就看到那些好人壞人都成了左撇子。但現在是白天,白天也能看電影麼?她真有一種白日做夢的感覺。她的小學老師在形容不切實際的人和事時,總要說:白日做夢!所以她覺得新奇,緊張,還有些奢侈。她小心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開始,她把前排椅背上的座位號當成了這一排的,結果等人多了,一個四十來歲、戴眼鏡的男人指出她坐了他的位子,她才驚慌地發現自己弄錯了。

人坐滿了(走廊裏還站了不少人),窗子忽地暗下來,她這才發現窗子上都遮了厚厚的紅布。

四周就和夜晚一樣了。

電影開映了。那銀幕比鄉下的要長,要大,要幹淨。她那個公社裏的放映布大概是放映了大多戰鬥片的緣故,即使是風和日麗,也顯得槍林彈雨。聲音很響,嚇了她一跳。像是湖麵或衣綢的波浪,她感覺到了那優美的紋路。人物的話,也像是從人物的嘴裏說出。不像鄉下的電影,話和嘴老是有一段距離。像耳朵在說話,像那人銜著的煙杆在說話。放的是一部外國片子。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黑臉膛,深眼睛,卷發,眉心還有朱砂痣。邊走路邊唱歌跳舞,也隻有戲台上的人物或少數民族才做得出來。反正,她那裏的人是不會這樣做的。她很快就看進去了。她好像跟著那裏麵的人物奔跑。這時,放映布沒有了,電影院沒有了,其他的人也沒有了。電影向她推近,推近,一下子把她吸了進去,她看清了他們衣服上的紐扣,聽到了他們砰砰的心跳。她也緊張起來了。爹爹曾經讚揚了她的這種看電影的能力,說她不管是什麼電影,一看就懂。還有戲,那些在鄉村戲台上咿咿呀呀半天唱不完一句話的老戲,她卻站在板凳上看得津津有味。

的確,她喜歡電影或戲曲這種東西。它們和繁冗拖遝的生活本身是那麼的不一樣。它們使她小小的腦袋從沒有營養的地方、從童年裏伸出來,眼睛一眨不眨。它們是公開的白日夢。是她小小胸懷盛不下的情感溢出來的必由之地。就像她每天早晨拿水澆灌院角落那棵梔子花一樣,希望它每天都開出又大又白的花朵。

電影在進行。這是一部浪漫的、充滿了濃鬱抒情氣氛的影片。但它的現實和敘事也同樣結實有力。它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她,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終於有一個很厲害的情節像一把刀子把她的心猛地劃了一下,她再也控製不住了,大聲地啜泣起來。

那是一種已然成熟的哭泣,那麼富於表情,那麼有張力。它和她以前的哭泣有著絕然的區分。然而它又是那麼的不可抑止,不顧一切。仿佛不哭不如死掉。淚水,她小小的身體裏竟然蓄積了那麼多的淚水,它的流速和聲響驚人。兩邊的人轉過頭來看她。前麵的人也轉過頭來看她。淚水使她既窒息又舒暢。她在淚水裏第一次到達了她的情感高潮。

她十四歲還不到,就輟學了。隻讀了初中二年級的一個學期。不是爹不送她讀,也不是家裏拿不出學費。是她不想讀了。她對讀書沒有了興趣。事實將會證明,她的棄學的選擇是極端錯誤的。現在,她的身份還是一個農民。她曾在一個私人作坊做過糕點,後來又在村小學做代課老師,但哪有當年堅持把板凳坐穿了的同學好呢?他們現在都飽暖終日,衣食無憂。所以認真聽講、努力讀書真的是一件好事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聽不進老師的講課了。她喜歡胡思亂想。想什麼呢?想窗外的那隻鳥為什麼叫得那麼歡,想家,想家裏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燈籠似的柿子,想背後山上的紅薯馬上可以挖了(把它漚在灶裏的熱灰裏,過一兩個時辰拿出來,掰開,又鮮豔又香甜),想湖裏可以釣蟹了,想再過幾個月就是新年,有新衣服穿。還有,還有,她開始想男孩子了。一想起男孩子這種健壯有力、奔跑如飛的動物,她就目光迷離魂不守舍了。她喜歡用眼的餘光掠一掠他們,就像在家裏看到碗裏有什麼好菜,便會忍不住抓一根丟在嘴裏。她希望老師把男女同學錯開,而不要像現在這樣男同學一堆女同學一堆,一點意思都沒有。除了同坐一個教室,其實她和男同學並沒什麼接觸,一個學期也沒超過說三句話。所以在她的心思裏,並沒有哪一個具體的男生。他們是一團模糊的、與她們不一樣的空氣。她幻想著,幻想著什麼?其實她並不能明確地說出。反正,她喜歡她的幻想。像沒有玻璃的年代裏,忽然有了一件玻璃容器,她感到了新奇。她也喜歡這新奇。這種種幻想分移了她在課堂上的注意力。她驚慌地發現自己讀不進書了,讀書沒意思了。她有些害怕。這可是沒完成爹爹交給她的任務啊。村子裏,就她一個人能讀上初中。爹爹說,一定要好好讀書,我不重男輕女,隻要你讀得上,我一定送。她開始排除雜念。但收效甚微。就像拿棉花條去地上打洞,怎麼也鑽不進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了。老師也覺察到事情的“苗頭”了。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狠狠訓了她一頓,用了一些諸如三心二意啦、一落千丈啦、痛心疾首啦之類的詞彙。但等等這些仍無濟於事,上課的眼睛仍是茫然,明明坐得斯文工整,兩眼向前,老師指著黑板提問,她卻不知道老師問什麼。老師說,心無旁騖,不要望窗外,她懵懵懂懂地:我望窗外了嗎?不是她狡辯,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走神了。誰能有意讓自己走神呢?完了,老師在心裏歎道,這個女孩子讀書算是沒指望了。想讓她把心思收到讀書上來,比把孵出的小雞還原為雞蛋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