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的那天,很多人來看。因為她父母的好人緣,也因為這裏有著看人哭嫁的習俗。這時,她的愛哭已經在四鄉八鄰有了名氣。附帶說一句,愛哭在我們的生活中並不是什麼美德。一個人,到了十幾二十歲,還動不動就抹眼淚,會遭人笑話的。她(他)呀,就知道哭!他們會這樣說。高興了,她抹眼淚,難過了,她也抹眼淚。這孩子,姆媽表示了憂慮和不安,擔心她如此的豐富敏感,將來怎麼受得了生活的苦。她仰起了臉。雖然兩眼紅腫,淚痕未幹,但她的臉是明朗的,圓潤的。仿佛那灼熱而清涼的淚水,是她必不可少的營養。她的臉上有一種光輝。
現在,人們站在院子裏或扒著牆頭,想看她的哭嫁。她的哭嫁一定是團近四方多少年來最精彩的一次。鑼鼓準備好了,大地紅的鞭炮也準備好了。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彩旗招展。她洗了澡,換了新衣,新絞了眉臉,還淡淡的敷了胭脂,塗了唇膏。紅蓋頭已經放在了梳妝盒上,已經映紅了她的臉。總之,她十分地像一個新娘。而人們不知道,一個時辰前,她還在一個女伴家裏玩耍。她們說說笑笑。還是女伴的母親忽然想起來:哎呀,你今天要做新娘子了。她才一溜煙跑回來。她從門縫往院子裏瞅了一眼,見她的新郎官披紅掛綠工工整整正忙得團團轉。
她問牽娘娘:是不是一定要哭?牽娘娘說,一定要哭,這時候你的眼淚是財,哭得越凶娘家就越發達。她撲哧笑了,心想眼淚還有這樣神聖的作用。她又問,該怎麼哭呢,總不能亂哭一氣吧,我以前看人哭嫁聽她們念念有詞呢。牽娘娘說,依照習慣,你可哭:姆媽啊娘,女兒嫁到人家去心悲傷;想起家來家好遠,想起路來路又長;鑼鼓熱鬧人慌亂,繡花雖好不聞香;娘啊娘,從今後,我要叫別人的爹爹別人的娘。
牽娘娘是過來人,哭嫁自然有一手。而且,她的眼淚還真的出來了。她拉著新娘的手,要教她。這哭嫁歌,就是通過她們,一代代口口相傳的。
新娘覺得好玩。這時她一點都不悲傷。她隻想快點和她的新郎官在一起。他們已經有差不多一個月沒在一起了。她想他。熱乎乎地想。早在八月月圓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一起了。生活是多麼的好,男人和女人是多麼的好。所以她聽著牽娘娘唱的歌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起那提前做了新郎的他在她耳邊唱的另一首歌:吃蔗就要吃中心,討親就要討遠親;一年一度去一次,好比新官去上任。
這家夥,看起來一本正經,不知從哪兒學來了這些歪詞,越來越不像是一個讀書人了。
她忍不住笑了。
牽娘娘說,等上了轎,看你還笑。
她問:要是上轎,萬一哭不出來,怎麼辦呢?牽娘娘說,你放心,一定哭得出來。要不要放點辣椒粉什麼的?她聽說演員拍戲時,眼淚到不了位,就這樣做。牽娘娘也笑了:你這孩子。
鑼鼓終於扯心扯肺地敲打起來了,屋裏屋外哭得一片模糊。娘,姐,姑,嬸,姨,還有老一輩的,奶,姑奶,姨奶,一個個淚水縱橫。爹爹躲在灶下,也哭。因為按照習俗,女兒出嫁時,做父親的不能照麵。新娘蒙著紅蓋頭,手拉著布角,由一個族兄抱上了“轎”一一其實是一輛紮了紅花貼了雙喜字的自行車。
熱心而好奇的人跟在“轎”後麵,想聽她是怎麼哭的。但跟隨了很遠,也聽了很久,卻見紅蓋頭下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們很納悶。在她們的預想中,她的哭應該像雨後林中飽滿的水滴,輕輕一碰便會灑滿一地。她的哭嫁應該有著辣椒一般的熱烈和歌聲一般的悠揚。像六月天的暴雨一樣沒頭沒腦。真是一個孩子啊,居然不知道哭嫁的重要性。有的女娃子,這時哭不出來就是幹嚎也要嚎兩聲的,就是萬分願意出嫁也要把身子扭兩扭。她們搖搖頭,歎了口氣。
後來上了大路,新郎抱她上了車,和她並排坐在一起。透過她帶著女人體香的呼吸,他驚訝地發現她其實一直在啜泣。淚水打濕了臉頰,打濕了衣襟,打濕了紅蓋頭。她的麵容浸泡在濕潤的紅光之中,鮮亮豐滿,哀豔動人。
是啊,她已經是一個女人了。她仿佛一下子懂得了大音稀聲的道理。懂得了女性的滋潤是無聲的。
之後,她懷孕,生子,和丈夫小別、重逢、賭氣、又和好如初,和公婆處理關係,和小姑團結友愛,為那份並不穩定的工作而盡力,為孩子的營養和健康而操心,還有農事的播種、栽苗、插秧、除草、殺蟲、收割。十多年過去了,她已經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婦人。她的臉還是那麼的飽滿,她的腰肢還那麼的柔軟有力,她的淚腺還是那麼的敏感豐富。她丈夫說這真是一個奇跡。她已漸漸脫離了繁重的農事,在小鎮上做些生意,相夫教子。同時,她也在丈夫的引導下讀些書,文學,自然科學。丈夫說她的感受力很好。時間長了,她倒真有些丟不開這些書了。書有一種光輝,使她的生活從平庸中上升。每當她在激烈的情感裏流淚啜泣的時候,丈夫便走過來,把她抱在懷裏,輕輕地握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