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民歌(2 / 3)

後來她把這些告訴了丈夫,丈夫就笑她,刮她的鼻子。

她的不願讀書還有一個好笑的原因就是,從家裏到學校太遠。而且周圍的村子裏也沒有一個女孩子讀中學。每次上學,都是她孤零零一個人。遇上大風大雨、閃電打雷,她就膽小得很。還有驚驚湧湧一望無際的油菜,棉花,還有幽深的樹林和起伏的茅草,是最適宜於掩藏豺狗、歹人、瘋子等令人恐怖的事物的。每星期回兩次家,換衣服,拿米,拿菜,放學晚,剛走出校門,天就暗了。男同學有伴,他們吵吵鬧鬧你追我趕,一會兒就沒有了蹤影。她趕不上他們,也不能和他們在一起走。夜色就從四麵八方擠過來了,她喘不過氣。村莊那麼遙遠,燈光那麼遙遠。書包上的金屬搭扣撲打著,發出細微的、寂靜的聲響。她奔跑起來。一切都被淹沒了。她張大了嘴巴。她哭了。她的哭聲在幽暗裏發出亮光,照著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走到哪裏,哭聲就先於她到了哪裏。它像是一條小魚,在夜色裏驚慌地遊動。在那些月黑風高的夜晚,很多人聞聲而動,靜耳諦聽,但他們什麼也沒有看到,隻有不絕如縷的童聲。他們或許在想,是誰,能夠這樣一往直前地哭個不停?他們不認識她,但都認識了她的在暗夜中的哭聲。它無所顧忌,瘋狂生長。

爹爹似乎也聽到了她的哭聲。一到星期三,爹爹的耳裏就灌滿了這種哭聲。他抽著煙,站在村上首的坡上喊她的名。他是大隊的一名會計,劈裏啪啦打得一手好算盤,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還吹得一手好笛子。年輕的時候,有月光的晚上,他會讓那些月光飛起來,柳絮一般,落在人家的院蕩、房頂,還有臉上。他的笛子,把水邊的人都引出來,站在門檻上,望月亮。他們還不知道月亮有這麼好。爹爹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在武山共大管全校師生的夥食帳目。那時他還是學生。但後來,他被取消了學籍,打發回家了,原因是1949年以前,他家裏有自己的田地。

她聽見了爹爹的喊,接著望見了爹爹手裏的煙火一閃一閃。她哭得更凶了。她老遠就對著爹爹喊:我不讀書了。

這話她說了不止一次,爹爹也不把它當真。但這一次,她是真的不肯去上學了。禮拜天下午,姆媽把菜和米都準備好了。做事回來一看,見她還沒走,很奇怪:怎麼還不到學?天都暗了。她說,反正是夜了,明日趕早去。第二天一早,姆媽說,我去洗衣裳,菜已經熱了,裝在玻璃罐裏了。姆媽洗完衣裳,見菜罐和米還在,便問。她說,我不讀書了。

姆媽嚇了一跳。不讀書,這可不是個小事。姆媽是童養媳,凡是童養媳所能吃的苦,她都吃過了。她做不了主,忙如實向爹爹作了彙報。爹爹正在阪頭上耕地種菜籽,牛欺他不是種田的狠手,走得慢慢吞吞。他心軟,舍不得鞭打,萬一氣上了頭,就丟開牛繩坐到地壩上罵自己。聞訊,二話不說,提著趕牛的鞭子就回了屋。

爹爹像一頭發瘋的牛在屋裏跳了很久,末了把她綁在門口的槐樹上,高高舉起鞭子,問:到底讀不讀書?她說:不讀。爹爹說:為什麼不讀?她說,讀不進肚。爹爹說,別人都讀進了,你為什麼讀不進?她看著爹,樂了:我不是別人,當然就讀不進了。你!爹爹把鞭子一揚,唉一一!抽在了樹身上。爹爹說,不讀書,你將來要吃苦哇。她哭了:爹,我情願吃苦。

後來,她長大了。嫁人了。丈夫是她的小學同學,一個師範畢業生。在中學教書。爹爹說,本指望她考個學堂什麼的,但她不肯讀,現在能找個學堂裏畢業的女婿,也中。她問:他戴眼鏡了嗎?媒人忙說:戴了戴了,好大的一副眼鏡呢。她說,那不是近視眼嘛,在路上可看得人清楚?媒人說:看得清看得清,近視眼有學問。她還想跟媒人開開玩笑,但爹爹把臉黑下來問了她一眼,嚇得她伸伸舌頭,一溜煙跑了。

其實她並未走遠。她靠在門外的石墩上,望那湖。湖像一張闊大的荷葉,風把邊沿吹得微微卷起。她在想那個小學同學。矮矮的個子,白粗布褂,黑粗布褲。他母親會織布。他長得也黑,尤其是頸後一段。她忽然有了一種好奇:他的後頸,還是那麼黑得發亮嗎?還有一個別人也許已經忘記了的事情是,小學五年級時,班裏的同學“罵”他們是一對。原因是,當時老師按成績安排座位,他們老是不相上下,被安排坐在一起。那是一種甜蜜的感覺,它使得他們更願意上學,讀書更認真。但表麵上他們裝得像是對頭。有一次,他捉弄她,把她剛從商店裏打的一瓶煤油弄倒了,她哭著到隔壁大隊裏告訴了爹爹。她爹爹邊走邊鼻子裏嗯哼,仿佛在通知肇事的小孩快跑。他嚇得鑽進了桌子底下,但那桌子實在藏不住人,結果他看見了未來老丈人的腳卻不知道對方也看見了未來小女婿的腳。她後來問他是否還記得這些往事,他說怎麼不記得,那時我臉上雖然著惱,其實心裏巴不得同學們多“罵”兩句甚至永遠這麼“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