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福的輪子(2 / 3)

他沒什麼其他的嗜好,不抽煙,不打牌,就愛個豬口條,愛就著鹵口條喝一兩盅酒。豬口條是個好東西,不肥不瘦,又肥又瘦,柔韌,有嚼頭,—嚼就香,再澆上—口酒,兩種香味加到了—起,人就飄得起來。一準備“改善生活”,他就說:買豬舌頭吧。—講什麼好吃的時候,他就問:有豬舌頭好吃麼?所以漸漸地,她也開始喜歡了。這種喜歡漸漸蔓延到他們的夫妻生活裏,她有時就拿他的舌頭開—點玩笑。

他的呼嚕像兩隻胖胖壯壯的小豬,在他的鼻孔那兒一下—下地拱著。她喜歡他的呼嚕。她本來還想起來再做點什麼,但是,她不願起來了。這—夜,她也要做一回懶女人了。

她想起了他們的孩子。一想起孩子,她就像十五的月亮照在地上,滿地水光徹夜不眠。他已經兩歲半了,跟他爺爺奶奶在鄉下。小家夥長得白白胖胖,一點也不比城裏的孩子差。他爺爺奶奶說,小家夥越來越難帶了,—放手就不見了,同齡的孩子裏麵,數他跑得最快,仰著頭,嘿嘿嘿地笑,腳丫子可打著自己的小屁股。不怕熱,中午也要出去。後來他爺爺奶奶想了—個辦法,把他的涼鞋藏起來,沒有了鞋,他就不敢出去了。小家夥喜歡水,腳板—挨著了水就癢癢得咯咯直笑。還喜歡蟲子、蚯蚓、小雞。夏天裏,他爺爺給他做了—個蜘蛛絲網子,帶著他四處捕蟬。他喜歡吃魚,他能從奶奶煎魚的香味裏聞出是河魚還是塘魚、是鹹魚還是活魚來。是個小貓精啊,他奶奶一邊喂他—邊說。奶奶盛了飯,又舀了魚湯,不過這—次他不要喂,要自己動手了。他自己知道把飯往口裏扒了,她一回去,他奶奶就迫不及待地告訴她。雖然隻有五六十裏遠,他們也隻有逢時過節才回去看看。端陽啦,中秋啦。他們就會嘩啦啦買上—堆蛋糕或月餅,氣喘噓噓地趕車,轉車,到了家裏,抱著兒子猛親。可是,隔了這麼長時間,孩子已經生分了,他把他們當成了親戚,當成了叔叔阿姨。她的手臂和臉龐都感覺出了這一點。於是,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孩子是不懂得眼淚的,孩子懂得眼淚又有什麼好?於是趕緊把淚擦去,袖子濕濕的。過幾天,和孩子熟了(哦,這個詞用在母子之間是多麼地叫人傷心),孩子願意在她身上做小狗狗小猴子了,孩子用手吊著她的脖子,—聲聲地叫著媽媽你不要走。但她還是要走。就好像—隻母雞,剛剛把蛋捂熱。但不走又怎麼行呢。人啊,愛有時候就是以不愛的形式表現的。下次,她和孩子的一切又得重新開始。這樣,她的一次次地回到城市就有了—種悲壯的意味。不是她不想回家,而是回家的次數多了花不來。算算看,車費就不說了,白白浪費的房租也不說了,但幾天的時間,他們可以做多少事情?事情就是收入。為了方便做生意,她還讓他配了—個呼機。這是她的—個大膽的“發明”,就像她當初鬧著要耕田—樣。—個拉板車的,要呼機幹什麼?別人覺得好笑。而她有她的道理。省城裏板車是不能隨便出沒的,有大致的固定的範圍,主顧不容易找到。板車比別的車靈活,小巷也可以鑽,價錢也便宜。所以很多人拉貨啦搬家啦,都樂意找板車。配個呼機,把號碼寫在紙片上給別人,或寫在居民區的牆壁上,這樣—來,找他的人就方便多了。這也是他的生意一直很好的原因之一。這家夥,有腦子啊,有人笑他。而知道他的人—多,就不能隨便溜開身了,這次人家沒找著你,下次就不找你了。這牽涉到一個信譽度的問題,可不是小事呢。

亂七八糟地想了許多,頭都有點疼了。她其實是—個直線型的、不喜歡想問題的女人。做懶女人不好啊,做懶女人有點累。想—想明天的忙碌,她就眯緊眼睛逼自己睡覺。

男人看出了女人眼角的倦意。他有些內疚,也有些得意。他想女人昨夜累了,今天又起得早,今晚上,他要做飯、洗菜,讓她好好歇著,早早睡覺。做她這種活,腰累,眼累,手也累。他是一個懂得體貼的男人。今天,他攬了—宗好生意。中午—點多鍾,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找到了他,要搬家,從高新開發區那邊搬到半邊街。五六裏路呢。那個人說現在住的地方太吵,他不適應,剛好月租到了期,過兩天又要出差,所以這房子非搬不可了。又說師傅你看這麼多東西一輛板車是否裝得下,要不要還找一輛?他摘下草帽一邊扇風—邊看了看:床頭,鋪板,棉絮,電視機,風扇,桌椅,灶具,兩三隻塑料桶,還有幾隻大紙箱子,裏麵是電腦和書。他被那些書嚇了一跳,一個人,居然買了這麼多書,他有些佩服這個人了。東西是不少,兩個人拉當然輕鬆一些,但是他說:還是我—個人拉吧,我拉得下。對方說,那價錢?他說,就拿三十吧。對方說,二十。他說,二十五。兩個人都覺得花得來,就開始忙碌起來。—個收拾,—個搬放。不過在搬到電腦時,那人揚了一下手,不放心地說:輕—點,輕—點。那人可能沒意識到,這隨便的一句話,卻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傷害。如果擱在—般的情況下,他也許就甩手不幹了。有時候,表示自己尊嚴的方法,就是拒絕。拒絕,人就隨之腰杆筆直,身材也仿佛高大起來。很多人不明白,其實道理就是這麼簡單。但是,這筆收入太可觀了,太讓人愛不釋手了,並不是每天都能碰上這樣的生意的,一般短距離地拉—趟貨,也就是三到五塊錢。於是,他剛想昂起來的頭,在“金錢”麵前又矮下去了。既然矮了下去,就索性不說硬話,裝做一個白癡,這個也問怎麼放,那個也問行不行,一副謙虛可愛的樣子。什麼都放好,就從板車底下拿出—掛繩子來(那裏有個專門的鐵鉤),把東西結結實實綁住。這是要有手勁和技巧的。—旦置身於手勁和技巧之中,他就身手敏捷輕鬆自如了,他就得到解放了。這下,輪到對方目瞪口呆了,東西碼放得多麼有道理,多麼漂亮,多麼嚴絲合縫啊,就好像在板車上砌了一堵高高的牆。他沒想到在這個郊區農民有些笨拙的外表下居然有著這樣的心靈手巧,他碼放的東西比他寫的散文還漂亮。